他抹了一把热雾洇洇的镜子，一张久违的脸立即浮现出来。

镜子里的脸还很年轻。额骨峭峻，一双巧智者特有的三白眼牢牢钉在眉下。他惯性地抬了一下嘴角，笑肌僵硬，把整张面孔扯得古怪不已。

他想起自己曾和笑绝缘。就算硬要把笑拼在脸上，也粘不住、化不开。

“源五郎……”

他喃喃地唤出自己曾经的名字，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重新唤回那个年轻的灵魂一样。他想自己应该从这具青春的身体里撤离，把源五郎还给源五郎。以免让脸上时不时弹出的、属于真田昌幸的油滑和谄媚，连带着腐朽了它。

况且，门外的人真正想要见到的，也绝非53岁的真田昌幸。

昌幸避开镜子，以惯用的方式冲自己轻蔑一笑。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肯定违和又怪异，像是用报纸剪字拼凑的犯罪预告一样，他不太想亲眼见证这一点。

他既希望又害怕见到对方——他已经很久没怕过具体的什么了。

 

真田昌幸推开浴室的门，恍然间，感到整个房间都在旋转。

很快他发现其实是床在旋转。武田胜赖坐在床中间，死亡排版的小广告散落一地，灯光如魔似幻，在肉松色的地毯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礼花。电视上正传出淫靡的乐声，唱歌的女人仿佛在痛经。

“源五郎你看这个床能转！”

胜赖的情绪很高，昌幸去一趟洗手间的工夫，他已经把钟点房玩成了迪士尼。他显然还没理解状况，可能是因为他心思单纯，也可能因为他是一个古人。

昌幸捡起地上的盒子，噼里啪啦掉出一串五颜六色的避孕套来；昌幸拉开抽屉，里面静静地摆放着皮鞭、手铐和电动按摩棒；昌幸感觉自己进退不得，只好干看着胜赖像一个八音盒一样猛转。

“现代科技真厉害啊！……呕！”

昌幸按了一下遥控器上的停止键：“您是晕床了么？”

“堂堂武士怎么可能晕这种玩具。”

胜赖豪快地从蛋糕一样的情趣床上跳下来，腿一软差点坐地上，被眼疾手快的昌幸扶了一把。

“请您当心。”

胜赖动了动嘴唇，暗自撤回了一句原本想说的话。

“早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对我用敬语？”

“您是我的主君，我是您的臣下，使用敬语是理所应当之事。”

“那为什么迄今为止都不用！”

昌幸笑了笑，他不是不知道，而是过于知道如何应对胜赖提出的奇疑难问，现在他要把那个方法，从深海沉船最下层的仓库中拿出来了。

“您饿了吗？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选择将情色酒店作为临时据点，单纯是因为入住这类地方，无需身份证明。

每天有各式各样的爱侣出入这栋建筑，出轨的，乱伦的，性别相同的，年龄落差的，和店员也只有最低程度的交流，check out手续都是通过房间里的胶囊状管道来实现的，从而在最大程度上保护客人的隐私，可谓是相当复古的老式交易手段。（当然对昌幸和胜赖而言是新式。）

不过办理入住时，还是得通过只能看到嘴部以下的窗口和店员交谈的。

鉴于这里穿什么来的人都有，店员对他们的奇装异服很是司空见惯。

“请问两位需要大名和小姓专用的那种情趣房间吗？”

听到熟悉的关键词，胜赖立刻朗声回答：“这家伙其实是我父亲的小姓。”

昌幸接过这很难接的话尾：“……对，我们是这样的角色设定。”

店员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用一线持平的语气说：“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房间今天已经订出去了。是否可以为您安排其他的房间？”

“那就有劳您了。”

昌幸用左手食指压上胜赖的嘴唇，要求他别甩多余的包袱。

“——我们也可以玩穿越题材。”

 

距离涉身于这片未知时空的瞬间，已经过去了63个小时。

当真田昌幸环顾四周，发现身边只有一把短刀，两本存折和一个武田胜赖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他打开（并不知是何物的）存折，顺着封面上仅认识的汉文，找到了ATM机，从而确保了在异世界的生活资本。

优衣库堪称穿越者的福音。两个四百多岁的少年，首次经历一则名为“衣品”的考验。就算胜赖是武田信玄庶出的子嗣，也是锦衣玉食的四少爷，何尝亲自选过什么衣服。而昌幸在源五郎时代，多少有过一些筛选布料的心得，这则重任也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头上。

当然，表里比兴者那些半世纪前的经验，也就聊胜于无。我们知道，真田昌幸只会穿皮草，恰恰优衣库是不卖皮草的。胜赖百无聊赖地趴在购物车上，看对方动用着足以撂倒十个德川秀忠的智慧，艰难地区分着化纤和腈纶。购物车以一条羊羹色的围巾为分界，左边是选给胜赖的，右边是选给自己的。

一侧全是纯白，一侧只有漆黑。

胜赖奇道：“源五郎，你的强迫症已经癌变了么？”

昌幸未置可否：“白色很适合您。”

“因为我叫四郎（シロ）吗？”

“这么冷的天，就请别开这种玩笑了。”

“不过，也许红色更适合我。”胜赖捏着羽绒服的白鸭绒小样，“毕竟平时穿惯了朱砂色甲胄。就隐隐觉得，既然生为武家，就得浑身鲜血地出入战场，出入领土，出入人世间。”

他没注意到，昌幸的眼神渐渐强烈起来。

 

试衣间的门一开，这对青梅竹马立刻从陈年古董变为黑白无常。胜赖整理着宽松的衣袖，语气有些害羞：“这布料毫无重量，仿佛云彩般轻软，感觉像没穿衣服一样……”

他一扭头，里三件外三件连围巾也没忘记的太空人昌幸映入眼帘。

“……我刚刚的玩笑话有这么冷吗？”

昌幸回以等号眼：“我穿貂穿习惯了。”

他们走进一家回转寿司店。只因为吃回转寿司，最不容易被旁人注意到，无需点单，也不用操作奇怪的机器，躲在角落自取所需就行了。

昌幸解下羊羹色的围巾，发现脖子红了一片，他猜测自己可能对化纤过敏。

胜赖拿起两碟黄狮鱼，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别摆列在运输带上第三碟的左右。

昌幸问：“您这是做什么？”

胜赖说：“我在地铁里的小方块里看到过，三个同样的图案连在一起，就能变成很多钱。”

昌幸慈爱地说：“那是消消乐。”

甲斐与信浓两国均地处内陆，山珍易得，海味难求，生鱼片就更是只应天上有的极品珍馐。胜赖一个人把运输带吃出一片荒地来，坐在他们下游的食客很长一段时间无碟可取，只得手动点单。

昌幸没什么胃口。他把那包已经冲得没味道的玄米茶放到一边，望向身边那双正专注于甜虾的清澈眼睛，试图从中摸索出胜赖的实际年龄来。

他想，这是真田源五郎曾无数次凝视过的，四郎的侧脸。他整洁的容貌，不服输的嘴唇，喉咙上温柔的软骨。那双过于燃烧的眼睛美丽而蒙昧，不知疲倦和危险，充盈着饱满却极具毁灭性的自信。令人心生恻隐，却又深深着迷。

再十年前，他还恨这双眼睛。武田家近六百年的丰功伟业，建立在数千次攻城略地和数万条性命的牺牲上，而摧毁它只需要一场败北。

盛气凌人而温柔懵懂的白。

——真的很适合您。

 

回酒店时，他们抄了一条寂静无人的近路。

湿洇洇的街道被月光剪成一块一块的黑色，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在他们脚底如同一条电鳗，压抑着浑身的危险，缓缓穿梭在浓稠的深夜中。直到胜赖突然停下脚步。

胜赖回过头，直戳了当地问：“你到底是谁？”

 

月光这时转过来了，不偏不倚又不合时宜。月光像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刀，带着呼啸的风声横扫在昌幸脸上，他感觉自己年轻的面部肌肉，正在挣脱这个苍老的表情。

昌幸寂然地垂下眉眼，是岁月的重量让他习惯性地垂下眉眼。昌幸妥协地露出笑容，是多年的逢迎让他无意识地露出笑容。仅剩的一点儿源五郎在他脸上迅速塌陷。

出现在武田胜赖面前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彻头彻尾的老翁。

 

“胜赖大人……”

真田昌幸在曾经的君主面前恭恳地跪下去。

“我多想把源五郎还给您，可是我也有做不到的事。”

“源五郎深深需要您，也为您所深深需要。”

“真田源五郎能为您做的事情有很多。”

“可是我……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昌幸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寒冷的悲哀。

“我最应该为您做的事，就是不要出现在您面前。”

 

胜赖在昌幸面前蹲下，伸手把他的围巾解下来。

“这个可以给我吗？”

“……”

“听着……昌幸。”

胜赖把围巾打了个圈，绕在自己肩膀上。

“我肯定还会像这样，对你提出很多不讲理的要求。”

胜赖的手覆上对方后颈的红肿，昌幸被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弄得肩膀一缩。

“但这也是你自作自受，谁让你以前对我都不用敬语的！”

“所以，昌幸。”

他用手指细致地抚平对方的眉间，无意义的小动作，仿佛诹访大社的古老咒语。

“直到突破这个困境为止，还请你多多指教。”

 

就在这个时刻——

从昌幸的视角看去，胜赖的身后、已经近在咫尺的情趣酒店中冲出两个身影。

那是两个自带备注的身影。特别是被追逐的那一个，那伪造必究的标志性毛兜，既不可能被他人错认，也绝不可能被错认成他人。

而他们身上的甲胄，令昌幸立刻回忆起情趣酒店前台店员那无机质的声音：

 

——“那个房间今天已经订出去了”。

 

真田昌幸骤然起身，抓起胜赖的手沉声道：“——来了。”

胜赖愣了片刻。

这是三天以来，真田昌幸第一次没有对他用敬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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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登场人物信息卡

《真田一族及相关人士比惨大会》第二章

本章登场人物

 

【玩家编号03    真田昌幸】

真实年龄：53岁

游戏目标：？

记忆所在的时间点及历史事件：庆长五年（1600年）第二次上田合战

 

※我认为真田昌幸是不太需要介绍的。

※硬要介绍的话——负能量毁三代，赡养费一个亿，但房产证一本没留。

※幼名源五郎。三白眼。在同龄人里算是比较小只的。有两个哥哥，以及一个双胞胎弟弟均不会在比惨大会中登场。幼年被父亲真田幸隆送入武田家，成为甲斐之虎的人质兼小姓，与当时尚未成为武田家继承人的诹访四郎——也就是武田胜赖从小一起长大。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为了方便阅读，请时刻牢记一点——只要昌幸说“恨”，那就是“喜欢喜欢❤”的变相表达。证据就是他对家康之流从不用恨这个词儿。他恨的都是他爸爸，他哥哥，他弟弟，以及他唯一深爱过的青梅竹马。

※其实是父控，兄控，亲八嘎。但是全都没届到。

※化纤过敏。花粉过敏。家康过敏。

※出于复杂的心绪，目前对胜赖的态度是“贫僧已许身佛门”。

※接下来请欣赏“真田昌幸的逆生长”“大型真香现场”“贫僧就给你表演一个原地还俗”

 

【玩家编号04    武田胜赖】

真实年龄：？

游戏目标：？

记忆所在的时间点及历史事件：？

 

※幼名四郎。完美地继承了其母诹访湖衣姬的红颜薄命，以及其父武田信玄的忠于欲望（榨汁机意味）

※因为是四郎，所以编号04。（是命运没错）

※胃袋连接着宇宙。

※速力双A，在此基础上，还具有怪物级别的体力。本轮参赛选手中的武力值TOP3。另外，作为武田家的贵公子，也具有相当可观的财力。这就是为什么胜赖和昌幸吃得起回转寿司，而第一章的真田祖孙只能吃得起便当和巧克力棍。

※目前仍无法理解真田昌幸ver.的源五郎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但没关系。只要是昌幸都能咽得下去。

※无论经历怎样的绝望，胜赖从始至终都贯彻着他的善良。曾无数次地拯救了昌幸的这份善良，究竟是赢得胜利的关键，还是再一次将真田家导向毁灭的死神之匙……

※K·M·T＝Katuyori·Maji·Tenshi＝胜赖·真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