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仓景纲自备的护眼墨镜,一遮屠杀,二蔽性爱。
可当这两件事叠乘在一起,他也只能防不胜防。
他看了看地毯上焚烧了一半的衣服,又看了看独眼龙领口的血迹斑斑,最后目光仪式性地向昏睡在床上的真田幸村移过去。后者脸色僵白,纹丝不动,仿佛刚刚遭遇了一场剧烈的霜冻。
智之小十郎思考片刻:“您是把他给解剖了吗?”
“我什么都没做!”政宗烦躁地提高声音,“他自己就倒下了!”
该句式通常会出现在这样一个语境下:父母在客厅听到一声巨响,赶到卧室时,发现鱼缸碎了一地,金鱼在一摊水渍里拼命扭动橘红色的身体。小孩理直气壮地抱起双臂:“我什么都没做!鱼缸自己就掉下来了!”
伊达成实像只逮自己尾巴的猫咪一样,敏捷地绕着床转来转去,突然玄机无限地伸手一点:“你干嘛烧人家衣服啊?”
政宗竭力按捺着愤怒:“以免他再穿回去。”
成实却愈发不解:“那你干嘛脱人家衣服啊?”
政宗终于爆发吼道:“你多大了?!自己看不懂?!”
片仓景纲罔顾背后一派喧嚣,静静地转向身边的阿梅:“可以帮我把急救箱递过来吗?”阿梅的眼神有些散乱,紧紧并拢的纤膝微微颤抖着。景纲温和地重复了一遍要求:“帮我把急救箱递过来,好吗?”
阿梅恍惚不安地起身,她心底吵闹,耳朵里却停滞着一则巨大的静。她紧紧地捧着急救箱,仿佛那是个骨灰盒。景纲接过它,向她道了谢。政宗被阿梅的静所感染,也渐渐冷却下来。
“是我不好。”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梅子,我向你赔罪。”
景纲掀起覆盖在幸村身上的被子,棉被边缘精准却险要地停在髋部以上,成实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手掌间。景纲用余光扫到他这么娘炮的动作,不由得皱起眉:“你挡眼睛做什么?”
成实猛然松开手指:“……对啊,都是男人有什么看不得的!”
“小十郎,你懂医术吗?”
“在辉宗大人的身边做小姓时,曾有些心得。”
景纲一边谨慎作答,一边检查着幸村的身体。他回想起幸村为他接骨的力道,那疼痛的中药质感仍在他筋脉中回荡,没想到恩仇两报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说真的,他没什么把握,所谓的医术心得不过停留在应急措施层次,何况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眼下他的境遇,近似于一个企业高层主管被询问初中生必背的液体压强公式。
但当他的手指搭上真田幸村的脉搏时,他立刻明白并不需要任何把握了。即使换上一个对医术七窍不通的人来坐诊,他照样能和自己得出一样的结论。
“真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真田!!!”
好像是什么梦,梦里隐约听到了片仓的声音。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坐在那里的人的确是片仓景纲。
暌违五年,变化像是蛰伏在片仓景纲身体内的一头猛兽,攀在他的外观上竭力咆哮。他有些发福了,但一眼可知那并非锦衣玉食下的肥胖,而是一层病容倦怠的浮肿。顽疾褫夺了他旧日的清俊,唯有他昭晰的神情,还如往昔一样,流露出佶屈聱牙的温柔。
“好久不见了,片仓。”他听到自己说,“你看上去不太好。”
景纲异样地微笑了,笑黏着在他的皱纹上,像井水搅动出的漩涡。
“远不及你。”
“远不及我好,还是远不及我糟?”
“如你所想的那一种。”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视角很奇怪,是下瞰而悬空的。这没办法,他安慰自己,毕竟梦大都颠三倒四。直到他顺着景纲的视线看过去,才感到一种冰水浇顶般的悚然。
端坐在片仓景纲对面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终于看清楚了,这里是庆长九年的九度山。真田信繁的嘴唇兜揽着亲和的笑意,胡茬清浅,有碍观瞻的八重齿若隐若现。他摆出自调的柑橘醋,浇一点在嫩白的豆腐上,配合盛放在柿叶中的腌制香菇,海带包裹的纪州南高梅,没有丝毫腥荤。精致鲜美的印象,远远盖过贫苦不济。
“我以为我们已经完成了永别,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
信繁又端出糯米和桑叶酿制的薄酒,喝起来像米汤兑水,却已经是他能拿得出的最高级的珍馐。景纲用左手斟酒,意味着这是一次完全私人的会晤。他们把酒言欢,谈笑的声音很小,以至于中间好几次,门口的九度山监守不得不进来确认:人还好好地在屋内,没有秉兴出逃。
信繁眯起醉眼,冲监守抬了抬酒碗,朗声笑道:“放心吧,我若真起了越狱的歹念,对面这位少先队员第一个杀了我。”
景纲无情绪地撑起手臂:“对,我会用红领巾勒死你。”
信繁之妻拉门进来,带来了装着甘甜泉水的木桶。信繁与她交谈几句,景纲的目光便停落在她怀里的婴孩身上。是个女婴,柔软的榛仁色发旋,蛋清般娇嫩透明的小脸蛋,黑浸浸的明亮双瞳,一个三个月大的美人胚子。
“我女儿,阿梅。”
女婴伸出花骨朵般的双手,攥紧片仓景纲的一根手指,软乎乎地笑了起来。
景纲任她握着:“因为纪州盛产梅子么?”
“阿梅的梅是梅花的梅。”信繁讳莫如深地微笑着,“不是梅果的梅。”
“花变成果只是时间问题。”景纲说,“可能的话,真想看看她长大以后的模样。”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句空话。且不说是否还有再见之日,这个小闺女能不能顺利长大都是一个问题。两年前,阿梅的姐姐夭折时,才刚刚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和倾城倾国的薄幸美人阿市相同样,却没来得及遭遇和她一样坎坷辗转的悲运。
“我会再来看你。”景纲劝慰道。
信繁低垂着眼笑道:“我不会一直在这里。”
景纲感到头骨发麻。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但他又隐隐明白,它是必然发生的。或许他正是为了听这句话,才千里迢迢地造访这里。九度山空气深冷,崖路坍塌,不过单趟山程,已宛若一场苦修。
“数月之前,内大臣(家康)移入二条城,位至征夷大将军。”
景纲咬紧牙关,咬得腮骨震颤,才勉强截住冲到喉头的一腔鄙薄。
“真田,你该明白大势所向,若你再有妄念,无疑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片仓,”信繁却问,“你方才可曾见过我父亲?”
“匆匆一面。”
“我父亲真田昌幸,”信繁说,“就是天下之大不韪。”
话音未落,片仓景纲猛然起身,提手拎起真田信繁的领口。他感到此人无药可救。那荒诞在他的灵魂中蒂固根深,是他的天赋,是一道珍藏。
“家康不会放任丰臣家因循苟且,他在静候时机。”
“那时机我同样在等。”
“人人都在等。”景纲吐字凶狠,“到时候大坂城内会涌入千千万万个真田信繁,等待他们的是同一种死法,尸身拱手送家康一个完整的泰平盛世。”
“许多人将白白殉葬。”信繁眼神平静,“我会做那许多人的余数。”
景纲松懈了手劲。此话一出,他丧失了全部的力气。他不得不去认领那份徒劳。关原合战后,他听闻真田信繁随父被流放到这座天然牢笼,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一切甚至尚未开始。
“我活了四十七年,”他轻声说,“十年用来白白结识你。”
景纲晃了晃他的肩膀,他是个醉汉,他不抱希望能唤醒他。但信繁的神情随着这晃动,变得哀伤无援。他非常了解这位故交,片仓景纲头脑冷冽,心肠柔软,这份情谊迂迂道道了半个日本,不是为了前来给他辜负枉费的。
“谢谢你,片仓。”
他握住他的手,顺着对方的话柄,将时态调整到过去。
“曾和你朋友一场,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景纲眼底掠过一丝倦意:“我以为,身陷缧绁总强于灰飞烟灭。”
“片仓,我与你不同——天悬地殊。我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活到这把年月,从未被人需要过。”信繁闲闲地闭上眼睛,“今后恐怕也不会了。”
景纲感到于心不忍,却又无从反驳:“你才情卓越,总不至于虚度光阴。”
“老于世故、死于凡庸的人生,不适用于我的血统。”
“你的血统?”
信繁放缓眉眼,笑容中狷狂的胆魄却明灭可见。
“我姓真田。”
——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会再来。”
景纲披上蓑衣,侧脸写入源源不断的夜色中。
“从今以后,我会当做世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片仓家与真田家恩断义绝,不再瓜葛。”
信繁始终低着头,景纲以为他在自悲,仔细一看竟然是在忍笑。信繁再也藏不住了,索性直接笑弯下腰:“我刚刚一直提心吊胆,怕你万一要是说‘我们绝交了啦’,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景纲翻出一个白眼:“……别让刚刚那句成为我们之间最后一句话好吗?”
信繁揉去笑出来的眼泪,眼睛闪闪发亮。
“片仓,愿你此生顺遂。”
他又追上一句,“也愿伊达氏代代荣光。”
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但事情并不尽如片仓景纲所说。那之后逢年过节,九度山都会收到不知谁寄来的猪肉和落花生,另有几个单独的纸包,上书潇洒墨字:“白石温面”。
真田信繁感到愕然,原来这就是片仓流绝交。早知道就早点跟他绝交了,这样天天有花生吃。
小十郎或许是出于雅量,也可能是所谓的补偿心理。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因为第二句也够他反悔的,片仓家和真田家何止是恩断义绝,根本就喜结连理。错就出在当年握他手指的那个小闺女身上。等到梅花真的长成了梅果,她培养出了一个三代目小十郎,经由景纲父子两代,终于片仓家在她的手上,荣居伊达家家老席位。
倘若景纲地下有知,他将不得不怀疑真田信繁的祝愿是一个温情的阴谋:伊达氏,片仓氏,代代荣光。
真田信繁也有不知道的事。片仓景纲从九度山折回奥州,第一个工作日伊达政宗就截住了他:“小十郎,你探亲探得如何?”
景纲不到十岁时父母双亡,与那些曾将他逐出片仓家的同父异母的兄长之间又很疏离。唯一亲密的姐姐少纳言喜多,自从与政宗失和,便黯然隐退官场,住在白石城下一个小小的村落里,静度晚年。独眼龙最清楚小十郎理应没有什么亲可探,所以每次都很关心他的探亲假究竟用在什么地方了。
景纲撂下一句“死了”,便绝尘而去。留下独眼龙在原地懵圈。
五年前伊达成实出奔,片仓景纲也请了一个探亲假,上山寻找野人化的前角田城城主。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政宗的,彼时的政宗和成实,一个名在通缉令的头,一个名在通缉令的尾。景纲是个外交专家,却对心底在乎的人不行。于是跟成实谈崩,再跟信繁谈崩,每每铩羽而归,面对政宗“探亲如何啊”的领导关怀,景纲总是冷冷扔下一句“死了”。
政宗陷入了沉思:小十郎探亲,怎么探一个死一个?他转身跟鬼庭纲元提醒道:“纲元啊,你以后要是感冒发烧,千万别让小十郎去看你……”弄得纲元跟他共同懵圈起舞。
让我们再次回到九度山的小木屋里去,他与真田信繁还被囚禁在那里。片仓景纲离开后,他看着信繁一碗接一碗地喝酒,独自沉浸在旧日故梦中。他还想着那位曾和他共饮月亮的奥州之王,落魄的手指摩挲着皎洁的记忆,让最繁琐的细节也在他的荒野中肆意盛开。
他凝视着这个不成体统的自己。他深知他正盼望着一次毁灭,一场浩劫,他会用自己的余生去等。就算他已经活不动了,至少还死得动。
他不免悲苦地笑了,源次郎,我是知道你的。我懂你,毕竟我就是你。
可与此同时,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念头从他脑海中疾驰而过。
我真的是你吗?
——真田信繁和真田幸村,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片仓景纲不自然的厉喝令场面沉寂了。成实这才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他……他怎么了?”
景纲说:“内脏全碎了。”他竭力让声线平稳,但最终失败了。
场面更静了。众人暗暗消化着这则噩耗,却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它的成真。政宗僵硬地倾下身,难以置信地抚上幸村的脸,对方肌肤的触感像冷冻锡纸。他毫无血色,灯光都捏塑不出他的轮廓,幸村的生命力仿佛变成了气体,正从独眼龙指尖游离流逝。
“别开玩笑了!左卫门佐!”他发狂般摇晃着对方的身体,“站起来!你不是还欠我一次天下统一吗?!谁准许你死在这种地方了!”
他的狂躁逐渐沦为衰弱,独眼中织满了血丝。他的动作缓慢下来,最终停滞了。不可一世的王把鼻梁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被一股潮气晕开:“幸村……幸村……回我身边来……”
成实的眼睛也泛上一圈酸红。“怎么会这样?”他不知所措地哑声道,“他刚刚还在我眼前活蹦乱跳的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传来一阵木制响动。伴随着房门的擅自开启,一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矜傲声音,肆意劈斩着房间内凝固的空气:“都玩出人命了,还说不是性伙伴?”
景纲下意识地起身接应:“您是……”
“真没想到,”真田幸隆的双眼笑意全无,“我回去收拾一趟行李的功夫,贵社竟然把我的爱孙的卧室,变成了停尸间。”
他用冷锐的步履路过伊达双璧,一旁的山本勘助替他补上礼节章法。错过阿梅身边时,幸隆脚步放缓,深睨了她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让开。”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伊达政宗站起身,神色与方才判若两人,与真田幸隆眼锋交汇。
须臾,幸隆侧过头问勘助:“这男的谁?”
山本军师耸耸肩膀,眼神一派“就算你问我也”性质的无辜。
“伊达家当主,左京大夫政宗。”独眼龙向他息事宁人地一伸手,“信浓第一聪明人真田弹正忠,久仰您的大名,今日一见,不胜荣幸。”
“很高兴认识你,”幸隆落落大方地握住他的手,“有钱人。”
下一秒他突然把手往回一抽:“但能否请教您,二垒未遂是怎么变成杀人未遂的吗?”
成实偷偷问景纲:“他怎么知道的?窃听器不是扔了吗?”
景纲语气轻淡:“他的大脑中有一种叫智慧的物质,恰恰是您所欠缺的。”
政宗顾不上自觉失理:“能救吗?”
“内脏破裂还能活的,据我所知只有海参。”
幸隆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幸村的额头,好像在说,就算是遗容,他也爱惜。
“但是,”他冷静地指摘道,“他为什么没有消失呢?”
此话一出,政宗和景纲骤然抬起头,交换了一个充满疑虑的对视。他们分别促成并见证过铃木右近和村上义清的死亡瞬间,因而无比清楚地知道,出局的玩家不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会幻化成光粒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的意思是说,”独眼龙迫不及待地打断他,“幸村或许还活着吗?!”
“我可没这么说。”幸隆充耳不闻地继续抚摸着爱孙的额头,“幸村——你这么称呼他?那好吧,真田幸村无疑已经停止了一切生命体征,但显然,他的死状不符合游戏规则。”
“我想表达的是,或许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个问题。”
“——躺在这里的人,他究竟是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