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二十六)川中岛第α次合战(前篇)

他是径直走过他身畔的。脚步不徐不疾,面色水平如镜。

“倘若你真把我当外人,”真田幸隆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就理应行礼。”

他停下步伐,转过身,对他深深一礼。

“源五郎,过于强调我存在感的人,恰恰是你自己。如果你不想把我当回事,就得先把我清空才行。爱和恨都是度数凶猛的感情,混在一起就尤是。”

“多谢您的教诲。”

幸隆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这回的感觉对了。愿你继续精进。”

真田源五郎拐过三个转角,才镇压住眼睛里滚烫的漩涡。真田幸隆不愧是真田幸隆,更不愧是他的亲生父亲,才能如此精准地踩中他的死穴、比任何人都娴熟地促成他的伤心。

源五郎无法理解,他怎么就能如此真诚地说出“愿你精进”四个字,他到底希望他精进什么?他对他还抱有希望吗?他以什么立场对他抱有希望?他难道希望下一次见面时,两个人能不计前嫌地谈笑风生,对这场自取灭亡的血缘绝口不提——谁给他这个“外人”这样的资格?

可他最终没辜负这离谱的期望,或许要归咎于烙印在基因深处的陋习也未可知。

他体内存在一种惯性,就是努力去呼应真田幸隆的期望,从前他默许自己跟着山本勘助学习兵法,自己立刻把字都认不全的兵书背个通透,现在他要他们彻底做不成父子,不要形同陌路的假陌生,要相敬如宾的真断裂——他照样满足他的残酷。

那是攻略岩柜城的前夜——彼时无人看透这座城将会导向一个怎样的终结。十六岁的真田源五郎,以军监身份随信浓先方众同行。作为最高军令的执行官,他宣读着武田信玄的口信。真田一族严整地跪在他面前,离他最近的就是真田幸隆。

等军议间的空气重新流动,幸隆忽然唤道:“源五郎。”

这呼唤猝不及防。但暌违五年,他苦修了自己的持重,是拿出成果的时候了。

“真田大人,”他说,“您离开甲斐已久,也许错过了我继承名门的消息。”

“再如何老眼昏花,蔽明塞聪,也总不至于漏看了头条新闻。”

幸隆声音含笑,同时深深地躬下身躯。

“武藤殿下,恭喜您了。”

他行礼的身姿仿佛一把锋锐的裁纸刀,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藕断丝连,毫无留情。源五郎的脑海被劫掠一空,恶毒的念头如同一层厚厚的果酱,涂在他的嘴唇上,随着呼吸吞咽,扩散到他的肺腑。

“真田大人,我早已不是您的儿子了。公开场合,还望您赏光避嫌。”

“能不耻下问一句,有什么需要避嫌的吗?”

“我得蒙御馆大人恩信,有幸担任本次战功评定。若在您名下添上几笔的话……”

幸隆目光森深,源五郎观察出对方被轻微地激怒了。他感到一种撕裂般的快感。

“武藤殿下,真田家的武勋,不劳您锦上添花。消耗多少军粮就是多少军粮,斩获几颗首级就是几颗首级,恳求您铁面无私,严格执法,不要让我在武田家,再也抬不起头来。”

话毕,幸隆便拂袖而去。他消瘦得很显著,骨骼如细篾,衣物寥寥地挂在身上,像糊灯笼的纱纸。八幡原血战后两年,若谈及他有什么变化的话,无非是调略策反更毒辣,生杀予夺更无情。那位传奇军师传奇的死,仅仅带走了他一部分的健康。

真田源五郎独自站在原地。一如犬伏之别时,真田昌幸也独自地站在原地。信之的背影和幸隆的背影重叠在一起,迫使他模糊地回忆起一个月色凡庸的夜晚。

“源五郎,”那时的真田幸隆说,“一切都是因为你爱我,对不对。”

一切都是爱。一切不循常理不近人情都能归咎于爱。他们的疏远是同极的相斥,他们的对立是变质的依恋。他宁可他们之间没有爱,爱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混账东西啊?

他已经忘记他的拥抱是什么样子了。那拥抱有温度,有气味,有脉脉流动的知觉,它曾如此丰盈,却像一个捏塑陶土的铁模具,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干瘪的形状。

他多希望他能撤回前言——他多希望自己能撤回前言。他以为自己想不起来了,其实具体到每一个细节的每一帧亮度,他都记得。他只是假装忘记而已。假装忘记前往踯躅崎馆的途中,在斑驳摇动的树影间,父亲是怎么突然把他从马上抱下来,是怎么凑近他的耳边,怎么说出那一句话的。

“源五郎,我啊,”父亲温柔的吐息拂过他的额头,“我其实后悔了。”

“让我听听你的想法。”他继续说,“你真的愿意去甲斐吗?”

见源五郎一声不吭,真田幸隆终于把最不可说的逻辑也挑明。

“只要你一个不字,我就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那是父亲的示弱了吧。他把示弱的机会编成花环,戴在最爱的儿子的头顶。他也有小小的贪心和小小的私心,绝不轻易示人的软弱。当理性和感性周旋无果,两败俱伤,他只好把它们一字排列出来,等候一场稚嫩的裁决。

源五郎甚至一个字都不用说,只需要抱紧父亲的脖子,埋在他的颈窝里好好痛哭上一场,命运就会改变。他们将不用做生前辗转、死后相系的父子,他们能做得成尘世间最普通的一对父子,不必将对彼此深深的挂念带进棺材,融进烈火再升入青云。所有的心意都得以传达——所有等待传达的心意,都在静候真田源五郎的第一声痛哭。

但真田源五郎倔强地摇了摇头。

“我要去甲斐。”这是他当时说的话。

因为你希望我这么做。这是他当时没说的话。

 

 

“——我才是这个游戏的game master。”

真田昌幸没有立刻对武田胜赖的这番自白做出反应,只用那双三白眼淡淡地瞅着他,眉毛呈现出表盘上八点四十的形状。昌幸披了件御冬的长风衣,里面穿着西装,肩膀的线条硬棱锋利,看上去像一个心怀忧虑的冷峻军官。

“饿吗?吃点东西去吧。”

胜赖有些焦急:“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我当然相信。”昌幸说,“我相信你一定在说谎。”

胜赖动了动嘴唇,嗫嚅得很委屈:“我怎么可能对你说谎呢?从来都只有你骗我的份儿。”

“四郎,我被你骗过一次,绝不能再被骗第二次。”

昌幸的脸上忽然漫过一阵黯然。他知道自己奈何不了面前的胜赖——纯净的、尚未犯下任何过失的胜赖。就算他有一肚子的恩怨想清算,此时此刻的胜赖也无法为自己的将来时埋单。

他顺过对方的手,热恋式的握法。总而言之,先远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建筑物,再慢慢去谈胜赖的问题。胜赖的指尖害羞地缩垂着,在害羞这件事上,他永远主次不分。做爱接吻时果敢猛进,拥抱牵手时消极怕羞。一旦亲昵中孕育了文明,产生了论证他们相爱的逻辑,他马上不知所措、叶公好龙起来。

胜赖怒目圆瞪:“源五郎,你凭什么认定我说谎?”

“你是GM,那么空白出局的那一周,是你想让我死了?”

“我……”胜赖一时语塞,“判定是随机的,我控制不了。”

“既然如此,”昌幸暂先认同下来这狡辩,“既然你是GM,你没有道理不清楚自己制定的规则。那么,既然第三周没有出现出局者,风险就可能降临到任何一个你珍视的人身上,它的概率是十几分之几,足够高了。如果我是你,在预先知道空白出局不可控的情况下,我会竭力避免这样的风险,哪怕随便杀一个人,把空缺补上。”

胜赖低着头,紧紧地咬着下唇:“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漏洞百出的拙劣谎言,胜赖却摆出了死守的阵仗。这令昌幸心中不详的预感持续推进。他能够断定胜赖的清白无辜,但令他猜不透的是,胜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好,”昌幸只好退让一步,“现在我撤回一切前言,假装信了你。四郎,如果你真是GM的话,你想要我怎么做?你为什么要对我坦白这一切?”

终于命中了胜赖预料中的问题,他急吼吼地踩了进去:“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今后,无论你看到什么,遭遇什么,都不要相信——”

“你败露在一个很简单的逻辑上。”昌幸说,“如果你真是GM,就不会用那个才字。”

“……!”

胜赖自知失言,径自陷入了浮躁的沉默中。

“我‘才’是GM——这是你的原话吧?即是说,你已经知道了,真正的GM是谁,并且你不惜撒下弥天大谎,也甘愿代替真正的GM承担罪责。”

昌幸凝视着胜赖,神态岿然自若,视线却有些摇晃。胜赖的表情被暮色涂抹,看上去不太真切,眼睛像两汪蒸腾着湿气的墨汁。

“四郎,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在距离真田昌幸和武田胜赖不到十五米的位置,另一场对峙正在发生。

这十五米的距离是纵向的。写字楼四层的露台,美丽的少女紧握一把三英寸的银色Kahr,眼瞳冷冽,枪口不容分说,就烈烈地指向对方。

年轻人仍是一身寒烟衰草的颓败戾气:“真没想到,你竟是个背信弃义的人。”

阿梅往指尖上送了一个悬而未决的力:“是你没有履行誓言在先。”

“誓言?劝你别跟我一个叛徒谈誓言。”

他又发出鹧鸪叫声般的怪笑,一种不快乐到了极点的、充满自我折磨的笑声。

“跟我做交易,是你的失策。”

“我未曾失策,只是情非得已。我必须活着见我父亲。”

“那么结果如何呢?你让片仓景纲去找你父亲,又把伊达政宗带到了你父亲面前。你自作自受,还要找谁算账呢?如果真存在一个害死他的人,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杀了你,游戏就能结束。”

阿梅的眼圈又红又潮,瞳光却冷如暗箭。

“你可以尽管开枪试试,”自称GM的俊美男人说,“然后你就能称心如意地,回到那个没有颜色也没有意义的时代里去。想想看吧,等待你的是一个多棒的世界啊。亡父的梦想被你亲手销毁,你的爱人,你的弟弟妹妹,都已经是枯骨墓塚。所有人都先你而去,所有先你而去的人,都对你失望透顶。那样高纯度的绝望,你还没有尝够吗?”

阿梅剧烈地颤抖着,扳机上绷着的力度去迟迟没有送出去。

他向她走过去,苍白的面容绞拧着。在她动作之前,他一掌握住枪口:“枪膛要是炸了,我才废一条手臂而已。你则会被炸出的暴风扔出去,摔成一滩肉泥。”

他乐得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施虐的快感在肌理间盘旋:“我杀了片仓重长,却放过了你,一是觉得你可怜;二是你惨烈的记忆我根本不想看,也不需要;最重要的是,我需要借你的手,把四分五裂的伊达军和真田幸村黏在一起,才便于一网打尽。听明白了吗?全都是你的错。”

“……只要我把规则交给真田幸隆和山本勘助,就变相给了他们叛离武田军的机会。我帮你这么做的条件,是你答应不会狙击政宗大人的性命。”

“整整三周半,我让他活得好好的,够仗义了不是吗?”

他手腕狰狞一翻,直接掰下了阿梅的枪。这不堪一击的女孩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路,说不定,她就是冲末路而来的,片仓重长和真田幸村都不在了,她已经彻底丧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意志。

“你怎么解释武田和上杉刚刚成立的伊达包围网?”

“那是真田昌幸的手笔。”他笑了,“为了改变武田家的命数,他杀心比谁都重。”

他把手枪往后一甩,扳过阿梅的脸,捏得她下颚苍白。

“口头上的答应不答应,是那么作数的吗?你以为全天下的大名都是伊达政宗?”

阿梅垂在身畔的右手突然一闪,椿花摇簪被精准地扎进对方的肘间。男人惨嚎一声,惯性地后退了一步。这美丽的凶器插得太深,一时半会竟涌不出血。

“不许你轻蔑政宗大人。”

转瞬之间,求生欲又重回她的身体。她半是试探,半是推测,却真撬出了“武田上杉打算围剿伊达军”的确凿情报。她得活着,赶在敌袭之前,把这个情报转达给伊达政宗。就算没法活着回去,她至少要换下几条敌命,才能甘心去死。

男人痛骂一声,脸上的颓废清雅尽数褪去。他狠狠拔掉手肘间的簪子,登时血流如注。他拔出腰间的短刀向阿梅挥去,电光火石间,阿梅倾下本就娇小的身体,闪过对方的攻击轨迹后,向静躺在地面上的枪疾速跑去。

指尖碰触到冰冷的枪身时,她重重地松了口气。

她站起身,重新瞄准自称GM的男人。

“不会给你的。”她恢复了冷静,“唯有这份记忆,我绝不会让给任何人!”

男人把最后一击堵在手中的短刀上。他用尽全力,向阿梅掷出短刀。阿梅敏锐地向右闪躲一步,却突然脚下一空——她只专注于捡枪了,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置身于露台的边缘。

坠落的风声倒灌进她的耳朵,唯一能做的事是紧紧地闭上眼睛。她在失去平衡的姿态下,努力地蜷缩起身体。对不起,她知觉到自己的眼泪,我又害死了你一次。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没有来。她感到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本应位于高空作业的临时升降机,不知何时滞留在了写字楼三层的外墙,正慢条斯理地载着她们,徐徐回到四层的露台。

出现在自称GM男人面前的景象,如同一个栩栩如生的荒谬传奇。

身着赤备战甲的英武少年,怀抱着泪眼惺忪的美丽少女,从夕阳的猩红余晖中冉冉升起。血光给他俊朗的面容上了鲜艳的妆,但比之更加耀眼的,是他右手握持着的十文字枪。枪刃和他的目光一同豁亮万丈,像新鲜摘下的彗星。

“来说说看吧。希望你的解释我能听进去。”

他右手刀光血影,左手脉脉柔情。他的声音很温和,暴露出他一贯的好脾气。但愤怒像一群烂醉后自焚的萤火虫,在他周身肆意飞迸。

“很抱歉。”他的歉意是真诚的,“我真的不想杀你。”

 

真田幸村的眉下,是一双夏之阵战神的眼睛。

 

“——但既然让阿梅……让我女儿流泪,你就非死不可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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