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的话,我也想绕过那个不知虚实的真田幸村,改而去谈真田信繁的事。
但对一个汗漫历史中未曾留下轮廓的人,所有叙述都无从佐证,任何着墨尽是冗笔。真田信繁是一则虚白的成像,附着在大事件的肖像画中,被后人的想象力装潢面孔。
那么,若非与这位名叫真田信繁的青年有过一面之缘的话,我也无权站在管中窥豹的高位上,对着别有用心者修饰他的一钉一斧,发出不尽然的笑声。
那是天正十七年的初冬,锹柄岳的静默山道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通行。小的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对马桩形状的招风耳,柳叶细眼。他踉踉跄跄地紧随身份高些的那一位——也就是我们正论及到的、被后世装扮成日本第一兵的青年。后者一身狼狈,污泥和血痂覆盖了大部分的肌理。
即使长时间在高海拔的山道赶路,信繁也依旧呼吸平稳,脸色如初。他顿住步伐,转身对招风耳小跟班一笑,露出荧光白的八重齿来:“觉兵卫,你把饭团吃了吧。”
“可这是为源次郎大人准备的……”
“吃吧。你连推辞的力气都没了。”
觉兵卫怯怯地看着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二少爷,终究没敢接过他手中的粮食。一主一从僵持了一阵,信繁只好叹了口气,无奈地收回了手。他剥开饭团外的透明油纸,正欲咬下时,饭团忽然脱离了油纸,扑棱扑棱掉在了地上,滚上一层干味增般的泥土。
信繁“啊”了一声。觉兵卫比他“啊”得更大声。
“抱歉,怪我没拿稳。”信繁捡起饭团,用袖子擦了擦,“……不行啊,这样没法吃了。觉兵卫,你把它掰碎喂鸟吧。快去快回。”
觉兵卫眼巴巴地盯着饭团,其实大部分的泥土已经被擦掉了。他在心底怨毒着信繁的娇生惯养,也只得不干不脆地应下来。觉兵卫营养不良的小身板闪过岩壁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响起压抑着的轻微咀嚼声。
信繁仰起头,恰逢婵娟初现,猎户座的鼓星发出强光,如同夜空中一颗耀眼的泪痣。
信繁眼底残余的热忱,令星辰有些模糊了。
他刚打了一场大战。它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阵,而非四个月后发生在松井田城的那一场。信繁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麇集起了一支近两百人的小队伍。从身强力壮的农民,到为钱所动的佣兵,东挪西借出的一支天降神兵,跟随着他杀入名胡桃城,竟也能大获全胜。
他沉浸在初试拳脚和劫后余生的激动中,口中发干,面色潮红。一般来讲,武家的男孩都会在二十岁之前元服,然后完成初阵。然而信繁十五岁时,武田胜赖在天目山自尽,真田家因是陷入了夹缝求生的险要境遇。不存在一个安全的战场,留给他风风光光地完成初阵。再加之信繁马上开启了一段漫长的人质生涯,元服和初阵只好被无限期地搁置。
信繁终于知道,他所学到的兵法,在刀光剑影的真战场上,完全是一纸空文。战场是一个庞大的活物,死的兵法套过去,根本不痛不痒。更何况,这是一个禁忌的战场。
我曾为你们揭晓了真田昌幸的第一个真相,现在我来揭晓第二个。
丰臣秀吉下了天下总无事令后,任何形式的战争和械斗都被禁止。然而,二十天前,北条家臣猪俣邦宪,擅自策反了铃木主水的家臣中山九郎兵卫,伪造了一封真田昌幸的书信,说有要事商榷,要求铃木主水迅速折返上田城。
主水丝毫没有怀疑信件的真伪,在他动身前往上田城的当晚,北条军就攻占了名胡桃城,俘虏了主水的妻儿。得知噩耗时,铃木主水正在距离岩柜城不到三千米的地方。家臣谋反,自己中计失城,他在懊恼和自责下含恨自尽,以示对真田昌幸的忠诚无二。
这本该是一则悲壮的佳话,却因其背后却隐藏着的真相,成了另一个故事。
主水并非粗枝大叶之人,他为何没有怀疑信上的花押,不是出自真田昌幸之手?
——很简单。因为那花押如假包换,的确出自真田昌幸的亲笔。
中山九郎兵卫,乃是在真田昌幸的密令下,故意被北条方策反的双重间 谍。其目的,是让北条以军事形式占领名胡桃城,从而违反秀吉的“天下总无事令”。这样一来,苦于对北条束手无策的丰臣,就有了最绝妙的进攻口实。
名胡桃城陷落的噩耗传到真田昌幸耳中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弃城。”
丰臣要灭北条,以真田为药引,策划了这一出欲加之罪的舞台。要想骗过敌人,必须先骗过自己人。铃木主水是牺牲品。真田昌幸利用了他的忠诚,将他塑造成一个顽固己见的愚忠之人。
一个铃木主水换北条家灭亡,多划算的买卖。如果有十个铃木主水,能换十个对武田见死不救的势力统统灭亡的话,真田昌幸势必会毫不犹豫,把他们一一送死。
在父亲真田昌幸下了“舍弃名胡桃城”的军令后,无法眼看着铃木主水的遗孀爱子白白殉死的兄长源三郎,决心违背父意,采取隐秘的救援行动。但身为嫡子,源三郎也无法在重重眼线下贸然动身,于是任务就落到了信繁的头上。
本丸的惨况至今仍灼烧在真田信繁的视网膜上。
主水的妻子已经冰冷,尸身赤裸,被几个不只是北条军还是山贼的人把玩蹂躏着。主水的儿子小太郎右近倒在地上,衣衫褪至腰部以下,弱骨纤形加之柔白肌肤,吸引着雌雄不辩的丑恶欲望如腻蝇般逼近。
信繁希望右近已经昏过去了,祈祷他完全错过了母亲被侮辱至死的画面。但翻转过右近的身体时,他的眼睛空茫地睁着,仿佛在浊流中挣扎的溺毙者,唯有泪水温热清澈。
那一刻,信繁是恨父亲的。
善良的本性让他不能不恨。铃木家忠臣傲骨,却被真田昌幸当作完成使命的棋子,残忍地遗弃掉,连有尊严的死都莫能领取。信繁不明白父亲为何偏执于沼田之领,他确定这片土地没有埋葬着真田家的先祖。他还记得自己七岁生日那年,赠送给自己梦窗糖的老爷爷——真田昌幸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认,又怎么会认亲生父亲那虚无缥缈的先祖呢?
真田信繁原地解散了援军,安排了几个能够信赖的农民,护送九死一生的铃木右近从城门回营。而他自己只带了一个招风耳小跟班,潜入绕远的山路偷偷折返。
他压着胸腔的颤抖,想拍案质问父亲:铃木主水自以为良禽相木,一颗赤诚之心,敌不过来自最信赖的主君的讹庞埋伏。这对铃木家公平吗?
可他心里也清楚,主从之间,公平又从何谈起。倘若君臣之间,真有心心不异一说,那个饭团就不必非得在泥土里滚上一遭,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被递到觉兵卫手中。
君臣总要走进这样不痛不快、不明不白的关系里,即使一生相托,也难以肝胆相照。
信繁在这种无法驱遣的沮丧中,走完了这段山路。真田军的营地正灯火通明,上到将兵,下至侍女,大家都各自忙碌,井然有序,甚至没人留意到他行踪不明了一整个晚上。这就是身为武家二少爷的行事方便了,他有多自由,就有多落寞。
这时人群忽然不寻常地骚动起来。信繁赶紧洗了把脸,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前去一探究竟。来者是个面容精悍的壮年武士,装束不凡,一看便知来头不小。信繁跪在父兄身后,仔细倾听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来者自称筑前守利家,这名字如雷贯耳,连这一带大字不识的农民都知道,他们的旦夕祸福,全都挂在这位北国总指挥官的腰间。
前田利家先褒誉了真田家讨伐北条逆臣有功,昌幸不动声色,既不表露悲情,也不着急讨赏。不知为何,信繁在这例行公事的对话里,听出了一抹不详——这不详很快就将揭开面纱,向真田家露出毒液四溅的獠牙。
“对了,”利家语气淡淡,“就在刚才,我的部下捕获了几个北条残党。本想从他们手中缴获一些军粮和弹药,没想到,却有意外发现。”
昌幸的表情稍微有了一些变化。
等信繁在一片嘈杂中抬起头,看清楚那“意外发现”究竟是什么名堂时,他的冷汗冒了出来。那物什他从一岁看到二十一岁,熟悉得堪比身体的一部分。何止如此,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它还陪同他一起,在战场上暴烈燃烧。
“这六文钱的旗帜,是你真田家的象征。”
信繁从后方看不清父亲的神色,只感到他的脖颈如石膏般僵固青白。
“这就怪了。未动一兵一卒的真田家,其军旗又怎么会出现在名胡桃城的战场上呢?”
利家仿佛在看什么刺眼的物体般眯起了眼睛,措辞也愈发不留情面。
“难道安房守殿下对秀吉的宣示,尽是谎言不成?”
片仓景纲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房间里空空如也。唯有空气中残余着的浓重血腥味,才让他敢去相信,这的确就是三个小时前的那个房间。
景纲抱起手臂,独自思考着。
房间里的活人和死人都去了哪里?活人还活着吗?死人真的死了吗?他在脑海中罗列了一些可能性,又划去了一些不切实际的选项。说实话,在这种如堕烟雾的情况下,他很想找真田幸村商量接下来的对策。但幸村已经不在了。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可能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这么想着的景纲,无意识地向窗外瞥去一眼,却和本应“再也无法出现在他面前”的真田幸村对上了视线——而这正是他在脑海中最先划去的一个可能性。
“……”
“……”
幸村保持着攀爬的姿态,手按在窗户的旋锁上。他迟疑地继续着潜入的步骤,长腿翻过窗沿,在片仓景纲冰锥般直刺人心的注视下,在驼色地毯上徐徐站稳。
最糟糕的重逢。幸村只能硬着头皮露出微笑:“晚、晚上好啊,片仓。”
景纲来不及去感受那种“在三伏天伤春悲秋”般的尴尬,以最敏捷的速度拽过幸村的身体,眉间堆积出深谷:“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幸村一时语塞,“至少不会是人吧,毕竟四百年前就死了。”
“有正门不走,为什么从窗户进来?!”
“我本来打算偷偷躺回床上装死,吓你们一跳来着……”
“……”
对方懵懵懂懂的傻笑,和温声慢语的柔和态度,令景纲渐渐松懈了警惕。这的确是他所熟识的那个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尽管他曾亲口宣告了他的死亡,但幸村特有的鲜润气息,是任何一个孤魂野鬼所绝对无法复制出来的。
景纲正想说些什么,门突然发出不自然的响动。两人循声望去,便看到伊达政宗一脸活见鬼的尊容。也不知道这个“活见鬼”是表意还是引申义,但景纲想可能两种都是。
独眼龙瞠目结舌:“你们在干什么?”
重点怎么会是我们在干什么?但景纲还是知趣地放开了手,退到一边。
幸村的肩膀僵硬了起来。在思慕的人面前,他一向有一种不战而溃的彷徨。他想解释,却又无能揭开连自己都未知的真相,只能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
茫然是迷恋的反馈——如果真田幸隆还在这里的话,也许会这样揶揄爱孙。
震惊裂变成喜悦不过是一刹那之事。政宗走过去,不顾甲胄施加过来的反作用力,狠狠地把幸村带进怀里。幸村的重心被对方的力度抬得悬空,感受到他急促的胸腔起伏,以及隔着两具骨骼仍莽撞激越的心跳声。
“我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哑着声音说,“但你做得好。”
不等幸村答话,他臂弯一收,握住对方的手腕,另一手撑在对上身后的墙壁上,俯身吻住对方的嘴角,在朦胧的呼吸交错中,单方面地把吻继续加深。
景纲防不胜防,发出一个近似于“看到马路上被碾死的猫”时会发出的音节。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带上了门,把时间交给热恋中的人。
和上一个发生在这个房间的吻不一样。暴欲的分量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舌蕾被对方的嘴唇调伏着,逡巡着,踯躅着。房间里静得只有喘息声和舔弄声,以及电冰箱的马达声。幸村迎合着对方的动作,协助对方更充分地占有自己。
我想死在能够青史留名的战场上,他对自己说,然后,只活在这一刻里。
“为了我回来的。”政宗用陈述句设问。
幸村点了点头:“对不起,让你扫兴了。”
“什么?”独眼龙难以置信地择出他的用词,“扫兴?”
“那时,”幸村害羞地垂下眼帘,“没能做完……”
他终于明白过来,幸村竟然在为中断的情事而道歉。
“你在说什么蠢话,比起那种事,”政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给自己留了后路,“……当然那种事也很重要,但是比起那种事,你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幸村的表情再次陷入了空白,既看不出他的心动,也看不出他的不为所动。良久,他才低声说:“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独眼龙觉得奇怪,他想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而幸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不像伊达成实那样智商存在显著缺陷,按理说不至于连这层意思都听不懂。但求爱者就该低人一等,他不介意把话说得更坦诚一些:“意思是说,我很担心你。在你生死未卜的每一刻里,我都不得安分。”
“担心我……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幸村的眼圈开始泛红,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惧怕,对突如其来的、过于磅礴的幸福的恐惧,“我从来没有被谁担心过,不是很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就在天正十七年那个离营的夜晚,真田信繁体会到了孤独。那种空空荡荡地来世间走过一遭的孤独。仅仅是几个小时的缺席,不会影响任何人的心绪生息。父亲不会问“你刚刚去了哪里”,兄长也不会说“我很担心你”,在他们眼中真田源次郎是一个无需担心的存在,不惹麻烦,也无惊喜,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莫大的忽略。
在社交的意图上,幸村确实与他爷爷不同。真田幸隆虽然同样擅长通解他人内心,但他不奢望外人的好感。你不必喜欢我,只需要觉得,我是一个有用的人即可,我们不需要彼此喜欢,只要能愉快地彼此利用,就是良性的关系。这种社交观念源于真田幸隆内心的充盈和强大。正因为他有真心相爱的人,被尊敬着,被爱戴着,被需要着,因此面对外界的訾议挟陷,他才能傲然睥睨,百战百胜。
但幸村不是这样。在温柔开朗的外表下,无枝可依是他的禀性。运用善解人意的天赋,加上一点小伎俩小花招,哪怕长袖善舞,虚与委蛇,也要努力去讨人喜欢的真田源次郎。想被喜欢,想被需要,想被察觉到,想被更久地记得,想全力以赴地爱一场,想谋求自己的一席之地,想成为某人独一无二的存在……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贪念没能实现,他的生涯就潦草地关闭了。
“真田家有一项纪录。”幸村突然说,“是我爷爷创建的。”
政宗的表情仿佛在吃布朗尼时嚼进去一只活蟑螂。
“这是我跟你的时间,能不能不提你爷爷?”
“记录的内容是,跟认识不到三天的男人做爱,然后厮守一生。”幸村看了一眼挂钟,“距离我们相遇过去了六十一个小时又三十二分钟。”
虽然对我来说不是这样,他在心里批注道。他缓缓地撤回环在对方脖颈上的手,指尖滑动到对方的脸庞上。伊达政宗的眼睛如森蚺般戒惧,体温却像雪鹗一样温暖。
“政宗,我想跟你一起打破它。”
独眼龙展颜笑了:“那可得抓紧时间了,我们只剩下不到十一个小时。”
“不过不知道爷爷和勘助殿下是什么时间带相遇、又是什么时间带喵喵喵的,不到三天究竟是笼统的算法,还是四舍五入过了,”幸村很认真地计算道,“我得问问爷爷。”
“‘勘助殿下’是谁?”
“山本勘助啊。就是那个……”
突然,一种近乎恐惧的判断力,风驰电掣过幸村的脑海。
“……等等,”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政宗,你从没听过山本勘助这个名字吗?”
“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政宗笃定地回答。
“你认识我爷爷吧?就是那个跟他一起行动的独眼男人,你的记忆中既没有那个名字,也没有那张脸吗?”幸村急促地摇晃着对方的肩膀,“不,我不是在问你的记忆,我问的是——存在于你脑海中的村上义清的记忆中,没有山本勘助其人的存在吗?!”
“村上义清的记忆,是停留在天文十年的。”政宗徐徐说道,“那是我们的父辈都还尚未出生的遥远过去,我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山本勘助这个名字,理应响彻天文十年的信浓国吗?”
“天文十年……海野平合战……”
幸村睁大了眼睛,无力地松开手。
“怎么会这样……”他愕然地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的啊?!这不就意味着……能够回到海野家尚未灭亡的时代、改变爷爷的命运、改变真田一族命运的人,竟然是村上义清……?”
政宗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让幸村动摇成这个样子,正想安慰几句,门再次被粗暴地拧开。来者是片仓景纲和阿梅,两人都是一脸灰暗焦急。政宗心里一紧,能让小十郎雅量尽失、撞门来汇报的,多半是一个坏得不能更坏的坏消息。
果然景纲开口就是一个祸端的名字:“成实大人……擅自孤身出战了!”
刀刃再次碰撞在一处时,伊达成实露出尽兴的笑容。
“不错的小子,”他眼底绽放出很锐的光,“不枉我干等了这么久。”
“你也不错。”武田胜赖加重了虎口的力度,钢刀在阳光不怎么充沛的雨后,仍然白刷刷地锋芒万丈,“有这样精湛的武艺,明明能轻易斩杀手无寸铁的我们,却慷慨借出武器,愿与我战中决生死。无论输赢,我都尊敬你。”
成实大笑起来:“口气不小,像是已经做好了给我墓上填土的准备似的。”
他后撤脚步,刀锋一侧,运筹着下一轮进攻的角度。
“我伊达藤五郎成实,可不是什么慈悲之辈。杀人就像剥橘子皮一样轻盈熟稔。劝你别误会,让渡给你武器,不过是我心渴一战。你是个不错的对手,这十几分钟的快感,还够我在高野山上再喝几盅稀释的酒浆。”
胜赖眼锋凶猛,不给对方调整的时机,再度发起进攻。成实敏捷地闪过他的刀路,横过宇佐美长光,向胜赖腰间扫去。成实不会算那些个物理角度的技巧,在他看来那都属于小十郎才会玩的花拳绣腿,是常年久战沙场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攻击胜赖是躲不过的。
胜赖果然不躲,手腕一翻,钢刀从腋下延到腰间,硬生生地挡下这一斩。汗水蜿蜒过成实的锁骨。好惊人的腕力,他在心底感叹,反手都能抵消他全力以赴的一击。
“有你的这样的晚辈在,乱世就算结束了,也不会太无聊吧!”
成实眼中有异彩,霸气不减地赞美道。
胜赖愣了一下,想了半天也反应不出“仙台藩第二席”是哪里的老前辈。难道是外国人么?他当然不会想到,对方只是一个历史成绩不合格的后生小崽子而已。
成实逼视着对手,目不转睛:“我喜欢战役。不,是热恋着战役。小十郎说我是一个武痴,他向来是没错的。可是啊,我唯一想为之而战、为之而死的人,他舍弃了尊敬,蹲下身要去做一条狗。那我成了什么?狗饲养的狗吗?”
“你对武艺的爱,超过对主君的爱吗?”
“我曾是这样以为的。”成实落寞地笑道,“不过,还有一个人,让我想要扔下武器,和他过天下泰平的一辈子。那是他想要的未来,我想,既然我的梦想注定已经不能实现的话,至少,我想为我喜欢的人实现梦想。”
胜赖发现了问题的盲点:“你到底有几个喜欢的人?”
“两个。”成实回答,“视情况而定,有可能发展到三个。”
“是你太花心的错。”
胜赖的声音像有棱角的云,表情一种自圆其说式的美满。
“我只有一个喜欢的人,过去加上未来,只有一个。”
成实不带潜语地笑了笑。戴着明黄色滑雪手套的右手,被反冲力震得暂时无法动弹。成实相信胜赖也遭受了同等力道的伤害,但在对方的脸上无法找到体力消耗的证据。
跟这个人不能硬拼体力。成实想,这是最后一个回合了。
他扯掉滑雪手套,远远地一甩,看到对面的胜赖脸色骤变。
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开来。看来用不着低头确认了。对于已经上了高野山的伊达成实来说,早已如影随形的残疾,换算在十八岁的青春肉体上,却是浩劫初愈的新伤。难怪胜赖一点损耗也没有,右手的麻痹感不源于刚刚一击的力度,而是烧伤被冲击得裂开了。
“那伤口是……”
“啊,小意思,”成实把刀移到左手,“算是青春的纪念吧。”
胜赖还想说些什么,汇聚到嘴边,却突然迸发出一句“小心!”。成实没能在那半秒之内反应过来,便永远失去了反应的机会。刹那间,一阵比正滞留在右手上的麻痹更加磅礴的电击感穿透了他的全身。痛击感过后,身体如岩石般钝重地摔在地上。
成实想看清那人的面孔,太阳穴却被狠狠地踢了一脚,掐灭了他最后残存的意识。
“源五郎,你这是做什么?!”
真田昌幸丢开手中的剪刀,用胶布雨靴碾踩着伊达成实的手指。成实的脚边横着一根裸露的电缆,趁两人沉浸于武艺对弈时,昌幸绕到了成实的背后,借用雨天的潮湿展开了工作。
“你怎么……怎么能做这么卑鄙的事!”胜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刺耳,“你信不过我吗?即使和他正面决战,我也不会输的啊!”
“你当然不会输,四郎。没有谁能够在正面对决中赢你。”
昌幸露出一个黑心铁腕者特有的冷笑。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必须中断这场胜负。”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做亏本的买卖。”昌幸的眼睛深不见底,“伊达成实的一条命,不足矣为我方带来任何盈利。他最好是活着,以便我们能挖掘出翻倍的收获来。”
胜赖仍不能从刚刚的冲击中缓过来,他看着源五郎——这个已经在他所不可知见的未来中沦为真田昌幸的男人,觉得他陌生得令人沮丧。
昌幸没有说实话。伊达成实的记忆里,一定有着武田家灭亡的要素。如果成实在这里被胜赖打倒的话,胜赖就不得不直面残酷的事实。他不想让胜赖提前遭受这样的劫难。他不能再次看着他饱受过错的折磨煎熬,在众叛亲离中成为乱世的祭品。他想要维护此刻的胜赖的纯洁。哪怕一刻也好,唯愿胜赖能心无阴霾地对他微笑。
两个人在纷乱的心绪中,目不可见地擦肩而过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