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嫁得不错。”
阿梅捋了捋侧发,把淡奶油色的耳朵露出来,像一对羞怯的微型玉兔。她转向政宗,对方正斜抵在门框上,半真不真地评鉴着她的归宿。
她缓慢地笑了笑:“怎样才算嫁得不错?”
政宗伸出手,夺过停在她右手上的廉价香烟,把过滤嘴撕下来把玩。
“嫁得不好,烟瘾怎么养上来的?”
“我是,”阿梅的声音很软和,“改嫁给烟瘾的。”
“不想改嫁给活人?”
“想改嫁给政宗大人。”她说,“可惜那时,您已经不在人世了。”
独眼龙点点头:“既为我遗憾,也为你惋惜。”
真田幸村若是听到他们这一席你来我往的骚话连篇,不知作何感想。他大概率不敢有什么感想,毕竟两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如此说来,真田父子是一对合辙押韵、对仗工整的父子——昌幸的爱就是玩命冒犯,幸村的爱就是得罪不起。
“总之,你嫁得不错。”
“我嫁给了片仓重长。”
“那算我没说。”
他把滤嘴一丢,语气带一点扮出来的惨痛。
“你还不如嫁给一本佛经。”
阿梅摹然向对方看去:“您早就看到了,不是吗?”
政宗用单项的视线,静静地锁住她的眼睛。
“我又没有双目失明。”
他骤然直起背,收起那个坍塌颓然的姿势,独眼中的光晕在黑白眼珠间反复激荡。阿梅看出他的起身里藏匿着一个隐晦的开幕,他不动声色,独自完成了一场暴力的辩证法,体内的行动和反动迅速地被压缩归零。
“用不着小十郎的记忆,我至少能看得出你爱他。”
“非常抱歉。”
“欺君确实不好。”政宗叵测地笑道,“但你更应该为没有优先嫁给我而感到抱歉。”
“非常抱歉。”
“你说自己称呼小十郎为父亲,这没错。你说左门的年纪比你大很多,这也没错。文字陷阱不是设下的,而是一开始就在那里。你利用了已知信息的不对称,引导了我的想象力,”
政宗轻划了一下她的颚线。
“这是你的癖性吗?不用谎话来骗人,只用实话来骗人。”
“请您原谅。”
“我有一个猜想,愿意听听看吗?”
政宗无视了阿梅的缄默,不紧不慢地继续言辞。
“片仓左门说,他是一个超能力者。能预知未来,气象地理,人的生死。实际上,他也的确预知到了他父亲的死期,以及宽永五年的江户大地震。在我的数据库里,左门是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我谈不上了解他。但是,我足够了解他父亲,我不认为小十郎那堪比纯度99%黑巧克力的钢板教育下,能鞭笞出一个东诓西骗的二流子来。因此我相信,左门就是一个法棍面包般耿直的人,绝不会有半分虚言。”
阿梅点点头,不知她是在赞同“黑巧克力教育”还是“法棍面包”。
“于是我突然想到,也许他和你一样,说的是实话,却也不是实话。”
“这是什么意思?”
“左门大概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说了谎。”
政宗将视线撇开,往屋内看了一眼。
“阅读了藤五郎和小十郎的记忆后,我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原本的真田幸村,对你的存在一无所知。”
“他或许只是认不出十八岁的我了。”
“不对,他不是认不出你了。而是听到了你的名字、甚至是你那些关于幼时儿歌的暗示后,依然无法将你和他的女儿阿梅对号入座。那家伙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在一个无限近似于亲戚聚会的诡异时空里,遇到充满疑点的你,却完全没有考虑过你就是他亲生女儿的可能性。”
阿梅密匝匝的睫毛轻柔地颤抖着。
“因此,我想,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叫做阿梅的女儿。”
独眼龙倾过身,在她的耳边补充上最后一句。
“就像片仓重长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叫做阿梅的妻子一样。”
“……”
“没错。那根本不是‘预知未来’,作为玩家的片仓重长,也根本不是他自己所言的二十九岁。真相是,他早已经历过宽永五年的江户大地震,早已经历过父亲片仓景纲的病逝,这些都烙印在他的记忆中,但相对地,他缺失了除此以外的大部分记忆。”
“铃木右近的记忆告诉了我,真田幸村于庆长二十年的大坂夏之阵中战死。在与我伊达军的交锋后,将你托付给了片仓重长。那一年,片仓重长正好二十九岁。”
“换言之,与你相遇前的二十九年的岁月,在片仓重长的记忆中是完整的。他是缺失了和你有关的记忆,才会以为自己仍然停留在二十九岁。而保留下来的,是那些没有你参与进去的部分,例如父亲的死,例如地震。他没有知觉到你的存在,因此无法知觉到自己失去了和你一起度过的大部分记忆,才会以为自己能够‘预知未来’——那实则是没有被抹去的、过去的碎片。”
“谜团中间共通的部分是你——这样去考虑的话,一切疑点都迎刃而解了。真田幸村也是缺失了和你有关的记忆,才会无法与你相认。有什么无法违逆的力量,在阻止他回想起你的存在。但不知通过什么方法,他克服了这些障碍,或许就像那个山本勘助一样,他也颠覆了一些因果律,打开了那把禁忌的记忆锁。”
阿梅说:“很精彩的推理。”
“有多精彩?”政宗反问,“命中了百分之一百零几?”
“百分之九十八。”她语气娴静,“我并不是片仓重长的妻子。”
“可你刚刚才说,你嫁给了他。”
“我嫁给了他,但并不是他的妻子。”
政宗突然回忆起,重长似乎的确说过“妻子的胸围波澜壮阔”这种话。他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少女的胸脯来,可谓周道如砥,平均如一。他立刻换上一种不无遗憾的目光,阿梅的眼底便翻涌出真实的凶险来。
“其实,早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你不是片仓家的人。”
“为什么?”
“因为口音。”政宗说,“你没有奥羽之地的乡音,至少不可能是在片仓家土生土长的孩子。我的门客里也有名流出身的茶人,你话语中不时流溢出的上品感,咬字软糯、吞含促音、语尾偶尔上扬的习惯,刚好符合京坂之地的腔调特征。”
他猜想过这个女孩的气象成因,却因对未来的一无所知而屡屡碰壁。现在他阅读过了铃木右近的记忆,解析出她字字不假的谎言。但是,他仍然揣摩不出她的真实意图,看不到在她的整幕生命中,恋想如何伊始,又如何止息。
在后世的繁多臆测中,真田幸村的女儿嫁给敌将,理由无非有二:要么为了报恩,要么为了报仇。她把片仓重长当作恩,就是奉献自己,她把片仓重长当作仇,就是祭祀自己。她不是圣女,就是蛇蝎,多么简单的非此即彼。谁都以为自己读懂了她,磨尖舌头,润湿纸笔,尝试着去勘破她的生存向度。
就不说那么多无关的别人,片仓重长也是在第一次吻她的时候,才敢确认她的舌头上没有倒钩。他总是先把她误会成最坏的那一种,到头来发现她不是,才敢又愧又疚地去爱她。
时维暮春,城外下着暖融融的花针雨,空气中有一种脆生生的寒冷。阿梅从重长的怀里抬起头来,说就亲这一下吧,我收拾收拾睡了,明天还要嫁人呢。重长说等等,能不能再亲一下?阿梅提醒他,刚刚还可以算试吃,再亲就真的说不清楚了。重长说,那就别说清楚了,我娶你,就现在。先于明天,先于所有人。
片仓家只出库这种豁亮的男人。爱是个阴柔的词,因而他们不说爱,迂回地表达成“我不能没有你”或“我现在就娶你”,藏起狂烈想念烧出来的火种,绕开晦暗爱意的推导过程,直接得出了结论。
等阿梅成为了泰阳院,面前是年轻的三代目小十郎。他问母亲,您是被父亲掠夺来的吗?她静静地微笑着回答,实际上是我掠夺了他。
您为什么愿意嫁给他呢?
也许什么都不因为吧。
她轻描淡写地选择了最安全的一个答案。没有恩仇,也无厌恋。她不是羞于表述自己的心迹,只因为那份心迹是无法表述的。她年轻时不愿搞清的事理顺序,像一块又一块散乱的象牙骨牌,留给白发皑皑的她去逐一排列,渐次探明。
片仓重长为何会从前往江户的路上突然折返,十六岁的她为什么会在婚礼前夜偷偷跑去见他,这两件不合理的事情谁在先,谁在后,谁是因,谁是果,歪打正着还是心有灵犀。如果既不是为了报恩,也不是为了复仇——如果什么都不因为的话,她就会感觉到潜藏其中的幸福。
有一种真相,说出口,就轻辱了它。
政宗话锋忽转:“我找到了破解你文字游戏的方法。”
“愿闻其详。”
“是非题。”独眼龙说,“如果我只给与你回答‘是’或‘否’的权利,你就无法在回答中设置陷阱了,不是吗?”
阿梅点点头:“的确如此。”
“你是不会对我说谎的,对吧。”
“我是不会对您说谎的。”
“你能够承诺,接下来的问题,你会给出绝对真实的作答吗?”
“我承诺。”
“那么,回答我,”
政宗注视着阿梅,目光继续纵深。
“——你是game master吗?”
这是第二次走进这该死的写字楼了。武田胜赖想。
他不得不焦躁。父亲没有回来,春日虎纲没有回来,勘助没有回来,如今昌幸也不回来。坏念头不可遏制地涌现,踏入这栋凶险的建筑物后更尤是。
第一次走进这个冰窟般的大厅时,胜赖遇到了武田义信。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敬爱过的兄长,如何从意气风发的武将变成一个鬼魅,苍白纤瘦,一脸败容,令他迟迟不敢相认。
牢狱剥夺了武田义信的健康和前途,以及意气风发,一次败北折磨他到死,不止如此,甚至延续到他死后。从这点来看,他们兄弟实则是一样的,被一次性的败北永久性地消耗,他们遭受的是同一种名为父亲的刑罚。
“四郎,”彼时的义信说,“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兄上……”
“和我联手吧。向他复仇。”
胜赖立刻听懂了这个他究竟是谁。他脸色苍白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说:“即使是兄长您,面对父亲也是绝无胜算的!”
下一刻他为自己的方才之言而感到惊骇。在兄长向他提出携手弑父的邀请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做不到”而非“阻止他”,他被自己体内淤积着的、从未意识到的成分所诧异,进而感到恐惧。他是武田和诹访之子,是爱与仇的混血。那份对父亲的仇恨,或许是母亲湖衣姬、甚至是外公诹访赖重亲手种下的祸根。
恨不是不存在,只是在他短暂的享年里,没有机会被触发而已。
(我憎恨父亲吗……)
胜赖用力地摇了摇头,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不会的!不会有那种事的!)
义信注视着弟弟,无声地叹了口气。
“承认了多好呢。四郎啊,人不是只能百分之百地去爱一个人,或者百分之百地去恨一个人的。就像真田昌幸对你……”
“什么?”
“如果你想看清事情的全貌,就在真田昌幸不告而别后,再来这里找我。”
胜赖的声音低沉下去:“唯有源五郎,是不会弃我而去的。”
“你尽管试试看。”
义信的喉咙动了动,发出那种鹧鸪般的枯干冷笑。
“……或者,我会替你试试看的。”
“兄上,请您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义信保持着那笑容,俯近胜赖的耳边悄语: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这个游戏的game master,你还会这么想吗?”
…………
……
胜赖攥紧拳头,从淤泥般的回忆中挣扎出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义信那里落荒而逃,逃到父亲身边,迫切地要确认对父亲的敬意,逃到源五郎身边,迫切地要确认彼此的爱意。
但胜赖实在是错得离谱。他对还没有成为他父亲的武田晴信说,我多么希望您只是我一个人的父亲;问早已离开他多年的真田昌幸说,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于是他得到了两个似是而非的回答,却还能感到餍足。
他正想按下电梯,却发现停在九层的电梯突然开始下降。胜赖机警地收回了手,环视一周,决定先潜伏在安全出口,见机行事。
然而,就在他推开安全出口门的一瞬间——
真田昌幸正面无表情地静候在那里。
“源五郎?!”胜赖又惊又喜,“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
“请您待在那里不要动。”
胜赖的手停顿在门把手上。
他终于察觉到了对方的异常。
“源五郎……?”
“胜赖大人。”
真田昌幸升起手臂,将枪口缓缓地对准胜赖。
“请您,为了武田家去死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