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三十五)All in the game

山本勘助说:“未必只存在唯一的game master。”

他加重了捻灭烟蒂的力道,待火星熄灭之后,再将滤嘴折断。幸村静候着他的小动作告一段落,想起不知在哪看过的心理测试答案——习惯于折断滤嘴的男人,渣男率非常之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仿佛《山海经》中的歧舌国居民,舌头倒着生长,伸缩如簧。

真田一族是没有吸烟者的。一来没有那个财力,二来也没有赶南蛮潮流的意识。

天文十年,葡萄牙人渡航逃难至萨摩,为九州贵族献上烟叶,教授吸食方法,尤尽礼仪之隆。五十年后,才敢进贡给天皇,烟草被种于御苑之中。十年之内,逐渐普及到庶民百姓阶层。吸食烟草,曾一度被视为高贵禁忌的南蛮风潮。

从掌权者的角度出发,这实在是一则隐患。一来害怕吸烟者结为党羽,崇洋媚外,二来也有商贾经济上的担忧。德川家康终于在庆长十二年颁布禁烟令,吸烟者,没收全部家产。

独眼龙伊达政宗听说这个消息后,出于反骨意识立刻大抽特抽,每天腾云驾雾三小时。他不惜千金,在仙台城内修了一个巨型炮台,想法设法地引起德川父子的注意,希望能亲手挑起一场战争。家康其实从未放松对此人的警惕,奈何天高皇帝远,东北又冷又穷,征战一趟,冻死的比战死的还要多。他懒得管。

“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结论。”勘助将这个词放在舌尖上咂摸了一下,“结论是留给真田殿下您去得出的,”

“是否存在复数的game master……”

幸村将命题整合了一下,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但很快,他的肩膀松懈下来,那种克己的力度被他自己静静地撤去了。

“结论似乎没什么意思。”

勘助转过脸,把幸村挪进自己的视觉焦点。

“即使击败了game master,游戏也不会就此结束。”

“真田殿下,您可否想过,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所谓GM,理应担任着‘使游戏开始并进行”的一种意志。反过来讲,一旦这股意志消失,游戏就失去了继续进行下去的推动力。GM一直试图隐藏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证据,就是在空白出局时,GM使用了变声器,并且使用了作弊的手段给予玩家通知。”

——的确。幸村回忆着。GM不仅使用了变声器,还特地换上了夸张的讲话方式。不仅如此,甚至动用了GM特有的权限,对所有玩家的服装进行了修改,使那里凭空多出一个“能够塞进抽奖券大小”的口袋。如此大费周章,只能认为GM的意图是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是,即使GM本人死亡出局,游戏也会继续进行下去……”

“真田殿下。”

“嗯?”

勘助趋着步伐向他走过来。通过摒弃左目、找回被封锁的记忆后,他心甘情愿地沦为了自己本该是的模样,一位传奇又虚渺的残盲军师。他十八岁的身体,双腿健康完好,但那之中蕴藏着的、已迫近临终的苍老灵魂,却早已熟稔了坡脚特有的步行方式。

他走在矛盾之上。幸村想。一副令他引以为傲的矛盾。

“您可曾思考过,GM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即是说,”勘助搓揉着眉心,“他为何要策划这个游戏。”

幸村不由得回想起爷爷真田幸隆说过的话。“身陷囹吾的我们,现阶段无法揣测GM的真实用意。唯一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他盼望我们的失衡,盼望我们在利益冲突的极端情况下,做出自相残杀的行为。”

“或许GM既是强迫者,也是被强迫者。”他脱口而出,语气是平铺直叙的,“为了享受过程,或是为了获得结论,也许更加单纯,GM和我们一样,只是想要从游戏中取胜,去改变他希望改变的历史……”

“如果,以上皆是呢?”

幸村怔愣片刻,感觉整个人像被打通了一般。

“GM的目的不唯一,”他喃喃地说,“是因为GM的数量本来就不唯一。”

勘助露出一个既不赞同也不否认的微笑来。他倾过身,兜住幸村的肩膀,附在对方耳边悄语:“您可以拒绝服从这样傲慢的规则。但至少,您要清楚自己究竟在与什么东西为敌。”

幸村心领神会,这是即将转入敌营的山本勘助,能给出的最中肯的建议了。

勘助是在倾心倾意地帮助他。其实这些逻辑根须,说不说都一样,不会让局面更扑朔或者更清晰。何况勘助生来就有叩桥不渡的戒备心,他不像真田幸隆那样,热络地经营着一切人际关系。此刻,若非真心把幸村当做一个可以倾诉的友人,是不会与他分享这些无关痛痒的思绪碎片的。

幸村再次痛悟自己的履历尚浅。年轻时,在陈乏无味的太平盛世,奉可有可无的公,等到不再年轻,又和父亲一起被囚禁在名为九度山的天然牢笼。他去过太少的地方,见识过太单调的人,才会不知天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因此他对见识广袤、维度高远之人有着天生的憧憬,会倾心于年龄与阅历成反比的独眼龙,也是起因于此。

生于深山旷野的真田一族,爱情常常起源于求知欲。

“你们在做什么?”

横断在门口的人不偏不倚,正是伊达政宗。他的身后跟着阿梅,她戴了一顶好时巧克力造型的西柚色毛线帽,柳絮般洁白软和的宽松毛衣,令她看起来轻盈又纯净。

“野人献曝而已,自然不入伊达大人之耳。”

勘助退开身体,将一段距离安置在两人之间。

“野人阁下,您有所误会,我只想听听他说了什么。”

政宗迸发出一声冷笑,坏脾气拔地而起,下一刻已然高耸入云。独眼龙生性多疑,被逼到绝境了,什么都够他怀疑得有滋有味。

他突然扣紧幸村的手腕,用一个没有分寸的力度把他拽向自己,开始凶猛地亲吻他的嘴唇。幸村感到大脑嗡地一声没了主意,短暂的当机后,他一边挣扎,一边用余光去找阿梅的脸。阿梅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眼神甘甜清凉,表情更是乖得很。

幸村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他意识里电闪雷鸣上击下律的只剩一句:被女儿看到了……

可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里还燃烧着一种隐秘的贪恋。淤泥糖浆般地,釉在他的根基深处。那是被奥州王亲手开掘出的神秘成分,在他孤胆英雄的血管里,偶尔拥挤,偶尔艰涩,让他和对方相处的每一刻,都只剩下此时此刻。

山本军师笑了笑,是那种很容许、很见谅的窘迫笑容。

“您真的很年轻。”

他作为年迈者下了定义。政宗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讲话。

“斗胆一猜,是离二十岁更近的那种而立未满吧。”

“我十五岁自立家督,确不比您大器晚成,三十而不立。”

幸村在一边虚脱着,脸上持续浮现着不必要的热量,连打圆场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人家。”政宗笑道,“让我们友好相处到不能够为止,行吗?”

“伊达大人是万里挑一的豪杰,在下却不过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基数中的一份子罢了。”勘助淡淡地赞同,“在下只是多嘴了一句,您真的很年轻,您两位的关系更加年轻。”

“你说什么?”

“再老一个流程,就会更在乎对方的感受。”

勘助把那盒黑白相间的七星递过去,但政宗没有接。他侧过脸问幸村:“我没有在乎你的感受吗?”他的语气专横,却不凿实,带着点明确的小脾气。像是在说,我不够贴心还不就是你惯的,你那么喜欢我,无论我给出怎样的好意,扎不扎人,烫不烫手,你根本都不挑。

勘助擎着烟盒的手一直悬空,阿梅接过来,抽出一根七星,抿进嘴唇里。

幸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阿梅,她娴熟地掏出亚铅黄铜打火机,指尖轻轻一划,火苗散发出纤巧的暴力感。他脑海里那个粉嫩嫩地唱着童谣的小闺女,静悄悄地粉碎了。

“你、你跟谁学的抽烟?”

他迅速地进入了“发现女儿学坏的无措父亲”的角色中,同时全力划掉几分钟前的钢板结论——“真田一族是没有吸烟者的”。

“如实作答的话,就要受到剧透的惩罚了。”

阿梅狡黠地微笑着,烟雾使她看起来更纯净了,仿佛不良仙女。

“反正我马上就战死了,又管不了你跟谁学抽烟。”

“那可不好说。”

伊达政宗也抽走一根七星,往阿梅边上的桌子上一倚,两个人用一模一样的动作,把香烟从嘴唇挪动到指缝里。伴随着这横来的和谐,某种可怕的潜在逻辑开始次渐浮现。

“我花了一个早晨的时间,审阅了藤五郎和小十郎的记忆。”

尼古丁让政宗独眼中的锐意少了一半。

“看了一些我感兴趣的内容。”

“比如说呢?”

“比如说藤五郎,我发现他不仅脑子不行,下面也不太行。多大一个人了,还上不行下不效的,对着他媳妇牙牙学语。”

“……你都看些什么东西啊?!”

幸村暗自决定,绝不步小十郎后尘,等这盘打得差不多了就找根绳子吊死。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要找根绳子吊死?”

“……没有。”

“那就好。届时让我好好地欣赏一下,断在小十郎那里的后文。”

片仓景纲的记忆停在庆长七年——受封白石城城主。他造访九度山并扔下断交宣言,则是两年后的事情了。阿梅出生也是那一年。至于铃木右近的记忆里都有什么,幸村就无从剖析了。但至少,应该是有着大坂夏之阵的结局,以及阿梅被片仓家收养后的一些线索。

自从回想起阿梅的事以后,他们之间该说是骤然追加了一层父女关系。尽管幸村这边认领得很自然,毕竟是养了十二年、直到道明寺合战前夜都寸步不离身边的掌上明珠,但他不知道阿梅是怎么想的。

假设阿梅三十岁,那么大坂夏之阵于她而言,就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十八年足够把新仇变成旧恨,黑发变成白头。十八年前和上辈子也没什么两样。更何况阿梅也许远远不止这个岁数,她离寿正终寝越近,就离这位父亲越远。幸村希望她活得长一点,但不必比心爱的人更长。

直到最近为止,幸村还在对阿梅使用敬语。“今天起我就又是您的父亲了,请多指教”、“啊,不敢当不敢当,我才要请您多指教”——他们经历了如此生硬的过渡,总算是回归到了正常的父女关系。

但实际上,幸村对阿梅的事一无所知。这不怪他,谁也不该妄图去窥探自己的身后之事。幸村不知道在自己死后,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阿梅变成什么样子了,如果她过得好,他该向谁答谢,她过得不幸福,他该向谁问罪。他没有任何线索。从他变成死者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这样做的权利了。

幸村意识到,自己并非对女儿抽烟这件事本身感到不适,而是对她发生的显著变化感到无能为力。她在自己所不能感知到的地方,长大然后老去,爱上并嫁给他不认识的人(实际上是认识的,他连这一点都无从得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阿梅的爱,像是一件衣服,还保持着阿梅十二岁时的尺寸和样式,却早已经不合她的身了。

她基本上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小时候的可爱之处无影无踪,你凭什么能断定你爱她?你凭什么对着一个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生死不知的陌生人说你爱她?你对她的思念,无非是捕风捉影而已。你甚至不再有一具肉体供你去稳妥地思念。她想你吗?她思念的你有形体吗?有音容笑貌吗?还是仅仅停留在一个磨损严苛的名字上呢?

要怪就怪,实在过去太多年了吧。羁绊已经断裂,回忆已经干涸,你们之间除了血缘什么都不剩下。不巧的是,战国时代,血缘是最无济于事的东西之一。

 

见幸村黯然地沉默下去,政宗只好把烟熄掉。

他不知道幸村想了这么远,以为他是单纯地讨厌烟草的味道。政宗转向阿梅。阅读过片仓景纲的记忆后,他已经看到了阿梅借用景纲的手、击杀铃木右近的事实,这女孩的行事风格与她纯洁轻盈的外表不符,有一种铮然和毒辣。但他并不很意外。或许从片仓重长遇袭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透析出她的铁面无情。

“执着于死者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在无望的未来断送自己。”

彼时她血淋淋又泪汪汪地告诫他。她说,这是对她很重要的一个人教会她的道理。

“梅子,你怎么想?”

“您是指什么事呢。”

“真田昌幸。”他提示道,“他是你爷爷。”

“我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她把生死衔接讲成一件更加自如的尘俗之事,“只有不到七年光阴。那时的我爷爷,已经不是世人皆知的我爷爷了。强大又固执,为了实现目的谁都可以利用,喜欢就追随,厌恶就摒弃——我认识的爷爷不是这样的。”

幸村抬起头,他没想到阿梅对昌幸的追忆竟然能这么详尽。

“也许大家都把他想错了。”她淡淡地说,“他不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真正内心强大的人,不会那样活着。”

“真正内心强大的人是什么样的?”

“像伯父大人那样,退而求其次。”阿梅是指真田信之,“爷爷的问题是出在,他始终都没有学会退而求其次。他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过分地知道了,那种不复再来的完美就变成了刑具,永远箍在他的身上。”

勘助忽然自顾自地长叹一声:“源五郎树立了一个错误的精神偶像。”

“那个偶像是你,对不对?”

“不是我。”勘助背向阿梅,不去和她目光较量,“不该是我的。”

“我知道你。”阿梅却不依不饶,“我说过的吧?我对你不用敬语,是因为对你没有丝毫敬意。我爷爷对我提到过你,看他回忆你的神情,我就知道了,你也是那副名为完美的刑具中的一部分。你是他曾经想要成为的样子。”

幸村再次深深地愕然了。

真田昌幸甚至没有对他提到过山本勘助,一次都没有。正因如此,他才会以为在甲信一带脍炙人口的独眼军师其人,来自于虚无缥缈的传说中。

如此想来,昌幸或许是刻意去隐瞒勘助的存在,他不惜亲手抹杀掉他曾经那么珍视的东西,也不想把它泄露给幸村丝毫。或许昌幸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山本勘助是一位错误的精神偶像。对于一个被关押在深山里荒芜度日的人来说,勘助的生存向度太过热烈了,具有致命的煽惑性。

昌幸想,他已经左右了我父亲的人生,给我的人生起了一个太过美妙的头,因而让往后的数十年都黯然失色。不能让他再去祸害你的人生了。

昌幸的爱总不合宜,同时体现出残忍和蹩脚。但他是货真价实地爱着的。

 

“真田殿下。”

离开房间时,幸村却再次被勘助叫住了。

“勘助殿下,实在抱歉。”幸村真心实意地惭愧着,“如果让您感到不愉快了……”

“我很愉快。”勘助眉毛一重,沉沉地撇下去,“我没想到源五郎会把我的事情,讲给他的孙女听。托他的福,山本勘助又多活了五十多年。”

幸村也笑了起来:“但源五郎没有讲给他儿子听。”

“幸好如此,不然在下要怎么和您心无旁骛地相识一场呢?”

山本军师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很令人害臊的话,连忙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幸村毫不介意地把他的情领下来,这是两个岁数一大把的人之间的温存默契。

“我连真田殿下您的名字都不知道。”

“嗯?”幸村愣了一下,“啊,好像真的没有正式自我介绍过啊……”

他端正了姿态,清了清嗓子,脸上的茫然却逐渐扩大。他竟然像在聚光灯下忘词的老演员一样,嘴唇停在一个开启的片段上,然后持续空白。

“对不起啊,勘助殿下。”

他努力地堆出一个笑容,并维持住它。

“我好像,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你不会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吧?”

见对方闭目不语,伊达成实才意识到自己开的玩笑太不凑巧。

他不再作声,伸手帮对方掖紧了被角,看来小十郎又说了一句病话,不能作数,也不该奏效。成实也被自己这句玩笑狠狠地蛰了一下,这些年他眼睁睁的看着片仓景纲逐渐想不起很多事,心里头难过得不行,一股野火没处发。

小十郎这么明白的一个人,怎么岁数一大,就变得比他还糊涂。成实害怕再也没法跟对方清算折上原那笔糊涂账,这么多年的傻都被他装过来了,万一熬到小十郎真把这事给忘了,炽烈的拥抱真成了他自己一个人的事,那他到死都没法原谅自己了。

他们就在彼此的身边,度过犬牙交错的浩浩一生,携手并肩,却只能迢迢互望。等到成实彻底放下武将不作,改当一个作家,他才能试着去揣摩几十年前的景纲的心绪,痛悟这个明白人当年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场不认账。

他偏偏就忘了,智之小十郎一直都是一个保守的人,“我不能没有您”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滚烫的告白了。朋友最踏实,最长久,那就这样吧,踏踏实实,长长久久。

所以当他听到景纲说“想要您替我去杀一个人”时,他只当对方陷在什么醪稠的梦魇里了。打了一辈子交道,他还没见识过片仓景纲的杀意长什么样子。他那么隐忍的人,爱得保守,连恨都淡泊。

成实以为景纲睡着了,想要起身离开时,对方却乍然睁开眼睛。他赶紧坐回去,不知所措地抓着对方的手。他这才推翻了刚才所有的臆测,这不是病话,更不是梦魇,景纲在下一个很凝重的决心,并为此动辄了惊人的力气。

他苦笑着回握对方的手:“你啊,把这力气用来康复该多好。”

“对不起。”景纲说。

“别对不起。”成实说,“你我之间,没这些末节。”

“我当然记得他的名字。”

景纲长长地呼吸了一下。他怎么可能忘记真田信繁的名字,那名字早就成了一场隐疾,或一道暗伤,让他时不时地从昏噩的苍老中警醒过来。没有任何风声传入他的耳朵,但没有风声就是最好的风声。他确信此时此刻,真田信繁已经从九度山逃离,径自走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坂城。他不是去领死的,他要声誉,要黄金,更要做那许多人的余数。

景纲想,伊达政宗一定比他更清楚真田信繁的去向,说不定他们已经密谈过了,如果他的猜想没有错的话,信繁会比德川家康更快速地摧毁伊达家。

小十郎是不会错的。但恰恰总是正确令他懊悔毕生。

信繁和景纲之间,有着足够充沛的心照不宣,而这心照不宣不会随着他们立场上的对立而产生损耗。如果真定下了什么摧毁性的密约,信繁一定会在景纲身上设防,比如说,他可能会改名,更新一层身份,就算大坂城还有人记得真田昌幸这个二儿子,他照样可以编造出一个三儿子,再对号入座进去。因此不能以名字为标记,名字反而可能会成为暗杀行动的最大阻碍。

“成实大人,请您认真听好,这关系到伊达家的将来。”

就算真田信繁换了名字,捏造了身份,有一样东西他绝不会更换。

“一旦身配六文钱的人靠近伊达本阵,无论来者是谁,格杀勿论。”

“六文钱?”

片仓景纲抄过纸笔,画下真田家家徽的样式。他牢牢地盯着那墨淋淋的六文钱,盯到瞳孔酸胀,眼中的锐利才随之昭彰出来。

“请您寸步不离政宗大人的身畔,军旗也好,衣服上的标志也好,或者是其他的物什,佩刀,扇柄,漆盒,您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但凡出现这样的家徽,无论是什么人,口齿不清的老妪,天真无邪的儿童,请您万万不要被蒙蔽,不要让任何与这则图案相关的曲者,以任何形式靠近政宗大人。”

成实思索良久,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小十郎,我问你,此事乃是政宗的意志吗?”

“……”

“还是说,是有违政宗意志的呢?”

景纲不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

成实知道,景纲已经用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心痛变成了痛心。到头来,小十郎这样求他,还是为了去制止政宗的一意孤行,他劝不动了,就把劝的使命交给了他。或者,他连劝这个流程都帮他省去,不用麻烦了,直接杀吧。滥杀无辜都没关系,像是祸端的一个都别放过。

可是,干嘛要交给他伊达成实呢?难道小十郎真忘了,二十年前牟足了劲儿要独眼龙一意孤行的,就是这个伊达成实吗?不是的,景纲是真的没办法了,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即使这个任务明摆着违逆了主君的意志,能为了他放肆去做的,只有成实一个。

成实埋着头笑起来,笑声又涩又哑。他想小十郎,你这混账,你分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一直都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干得成,你还他妈的保守,还他妈的不认账。

“真有意思,”他抚摸着平放在身侧的腰刀,“二十年前,我因为你的一席话把刀放下了,现在,却又是因为你,要重新用它去夺人性命。”

“成实大人……”

“好!我答应你。回来见你的不是他的脑袋,就是我的脑袋。”

景纲眉心一紧,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成实轻柔地顺着他的后背,扶着他躺下来,声音服服帖帖地软下来:“咱们不说什么脑袋了,你放一百个心,政宗就交给我,左门也交给我,你踏踏实实的养病,好不好?”

景纲不跟他好不好,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成实的眼睛,他咬紧嘴唇心想,你怎么不早点握我的手呢?年轻的时候,健康的时候,还能一个脏字都没有地骂人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

可他嘴上依然是风调雨顺的:“你再怎么说也得活得过纲元吧,他快七十岁的人了整天还活蹦乱跳,还切黄瓜片做面膜呢,我看他还能再活二十年左右,那你就再活四十年吧,气死他。”

景纲气若游丝地说:“要怎么气死一个死人?”

“这就对了嘛,来,尽情怼我,把我骂得像孙子一样。”

景纲却不再说话,等了等,这次好像是真的睡着了。成实小心翼翼地抽走了他拳头里的纸和笔,往自己手里倒着一扣,六文钱的墨迹就印在了掌心。

 

——是的,就是这样的。

正是片仓景纲的这个请求,将和真田一族毫无关联的伊达成实牵扯进了这个相互残杀的游戏。

彼时他像个鬼魅一样,被定在白石城郭的阴影里,久久不能动弹。夜风使他闭上了眼睛,等到再睁开时,身边全是异色的风景,除了小十郎。

而当他终于求证了“小十郎到底爱不爱我”这个困惑了他四百年的问题时,刀锋使他闭上了眼睛,等到再睁开时,他又回到了白石城郭的阴影里。

他像是站着睡着了一般,做了一个醒来立刻忘记的漫长梦境。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求证过那个问题,忘记了他们抱过,吻过,生死相许过,他又回到了这则困惑里,和自己的心绪相搏斗。

他也忘记了真田幸村,忘记了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家伙,忘记了自己曾许诺,再次见面时,要认认真真地直呼他的名字。他自始至终没有将真田幸村和他接下来要去杀戮的目标相对应起来,他回到了起点,却忘了自己早已抵达终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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