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三十三)流连忘返

“然后呢?”

独眼龙饶有兴致地撑起脸。碧绀底色的狩衣上,花云文金如孔雀的尾翎般,在暮色中耀耀生辉。两人在冻裂的河床畔席地而坐,并不介意颗粒饱满的泥土沾滚上衣袂。

真田信繁仍沉酣于对名胡桃事件的追想中,瞳晕如被浣洗般清亮明洁。政宗很不满,他伸手到对方眼前,打了一个炸雷般嘹亮的响指。信繁吓了一跳,回忆中淤积的泥沙这才显著地激荡起来。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放置我。”

“我怎么敢放置你,”信繁笑着说,“我满心都是你。”

他快受够真田左卫门佐这派甜美的奉公面孔了,对谁都诚诚恳恳的,带着点和事佬风格的讨好,很不痛快,很不逍遥。让不喜欢他的人去接纳他,把真心喜欢他的人拒之门外。

奥州人的性情恰恰相反。政宗身边的人,成实也好,景纲也罢,对敌对友,可谓冰火两重天。奥州毕竟穷乡辟岭,风雅只够补上野蛮的空缺,公家的虚与委蛇尚未渗透到位。

信繁对政宗很坦诚。但他对所有人都坦诚。他经意或无意地去猎获周遭的好感,照顾他人的周全,罔顾自己的欲情,把自己当做他人,他人当做自己。而政宗想要他那么点不一样的地方,想要他献上不曾展示给俗世的、隐秘的唯一性。

“你心里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政宗不屑道,“当然也有我。”

“政宗,你看我的时候,余光里是不是也有我身后那棵树?”

独眼龙瞥了一眼对岸光秃秃的树干,远看就像饥荒难民的小腿骨。

“看着和看着,是不一样的。”

信繁的语气饱含着慢性的温柔。

“想着和想着也不一样。”

政宗明知故问:“怎么不一样?”

“你都在我面前了,我却还在想你。”信繁笑吟吟地说,“你说,怎么不一样呢。”

独眼龙换了个坐姿,把冲到喉口的“你喜欢我”压下去,替换成一句“你得了吧”。

你得了吧,左卫门佐。他内心赌气道。你休想把半成品摆在那里,邀请我去点睛。你们城里人求爱都是这么求的?还是你们信浓人没点牵牵绊绊就不能活?

二十四岁的独眼龙尚未了解到的是,这的确不是真田信繁的求爱。

信繁没有在向他求爱,因为他从来不曾向他求过什么。直到二十五年后的大坂夏之阵,真田信繁的想法仍是:片仓家可以随便麻烦,但千万不能麻烦到伊达家。值得一提的是,若干年后,他女儿真田梅的想法则刚好相反:伊达家可以随便麻烦,但千万不能麻烦到片仓家。

彼时的信繁对独眼龙说:“如果你愿利用我的决死突击,去重温旧日野望的话,就请你尽情践踏我的尸体。如果你已安于现况,不愿以身涉险的话,就请你静静地看着我,我会为你献上最宏伟的一场梦境。”

——政宗,我唯愿你好。怎样才算是好,由你自己来定义。

二十四岁的独眼龙还不够了解真田信繁,倘若他更早看穿他这退缩无求的本性,他一定会把他就势推倒在地,掘出彼此眼中甜蜜的煎熬来。不管龟裂的泥土有多冰冷,用激烈的野合迫使他缴械,吻他过分体恤的柔软嘴唇,撕扯开他的衣服,直抵他的深处。做到他一句体面的虚话都说不出、只能发出真心实意的娇艳喘息,做到旌旗无光日色薄,做到今后所有的生离死别都不再发生。

“故事才讲一半就休刊,可不是什么好品德。”

“嗯?”信繁愣了愣,“啊,我还以为已经讲完了。我说到哪了?”

“最精彩的地方。”政宗把玩着手里的鹅卵石,“前田筑前守利家清扫名胡桃战场时,捡到了印有真田家家徽的旗帜,前去向你父亲问责。”

“是的。然后,”信繁斩钉截铁地说,“真田家就灭亡了。”

政宗并不当真地笑笑:“本故事纯属虚构?”

“老实说,我不太想告诉你接下来的事,”信繁有些不好意思,“怕你说我抄袭。”

“但说无妨。”

信繁抱起膝盖,侧脸的轮廓很暖和:“营救铃木右近的计划,没有经由父上同意,属于擅自行为,跟真田家的立场无关,我自然不能也不可能去使用六文钱军旗。”

“那么,前田利家捡到的是……”

“是赝品。”信繁说,“动身前,我自己画了一个差不多的。”

“差不多的?”

“六个圈,中间画六个菱形。”信繁露出虎牙,“远看肯定看不出来。”

政宗在脑海中对比着真假六文钱,黑灯瞎火下,区别可能就像哇哈哈和哇恰恰。

“筑前守大人,这断然不是我真田家家徽。”信繁嗓音一紧,效仿着当时的自己,“北条军妄图将擅自起兵的罪名嫁祸于真田侧,才会出此毒计,诱您错判。真田军是否是刚刚鏖战归营的精神状态,一看便知。还望筑前守大人明察。”

“痛快!”

独眼龙大笑起来。好一个真田信繁,用假的士兵和假的军旗,完成了他真的初阵。他也理解了信繁方才所担忧的所谓抄袭。十个月前,独眼龙被丰臣秀吉怀疑谋反,因为煽动葛西大崎一揆的书信上,印着他伊达政宗御用的鹡鸰花押。

罪证确凿、生死攸关之际,政宗却游刃有余地说:“这封信的笔者另有其人,用此花押,无非是欲加罪于我。可惜他模仿得不够到位。我亲自写下的鹡鸰花押,会用银针在鹡鸰眼睛的位置扎一个小孔。但这一封煽动信上,却没有这样的小孔。请您重新过目。”

秀吉对比了政宗往日的书信和面前的这一封,鹡鸰的眼睛果然密不透风地紧闭着。

那封信的真相已经无从得知。也许是独眼龙金蝉脱壳,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帽子戏法。也许果真如政宗所说,笔者另有其人。倘若真有什么欲加之罪的话,秀吉又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呢?

总之,政宗的叛心不假,秀吉的杀心也是真的。其实秀吉大可把政宗杀在小田原的台面上,可他没这么做,那么多双眼睛等着观摩这位未来天下人的宽容,他不能为了奥州王的一条小命,就让大家失望了。只能把这杀心留着慢慢打磨,总有能派上用场的一天。

“左卫门佐,凡事要分清先后顺序。”

政宗丢掉鹅卵石,腾出手来,逗弄小猫般梳理着信繁额前的一缕乱发。

“若论抄袭,也该是我抄袭你。”

“你就不怀疑,”信繁小心翼翼地问,“这故事是我编造的吗?”

“为什么要编?”

“为了让你以为我很精彩。”信繁垂着眼睛,“即使我根本没有精彩的阅历。”

“精彩?为什么你非得精彩不可呢?”

“因为你很精彩啊。政宗,你才二十四岁,人生就已经如此充盈了,有觥筹交错,有野心勃勃,有恨之入骨的敌人,有生死与共的家臣,我在你面前黯然无光,像太阳神面前灰溜溜的小麻雀一样。我没有谈资去吸引你,总有一天你会对我失去兴趣的。”

政宗这回真笑了:“你该不会是觉得,精彩就像性器官,没有精彩,人就无法相爱也不能交配了?”

信繁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茜色一路烧到指尖,凛冬的寒风都吹不凉。

不知哪一个词更令他羞赧。政宗想。交配,性器官,还是相爱。

这一刻他很想吻他。把时光弄定格了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吻他。

在这一瞬间,对这个脸红得仿佛独自过上夏天的青年,他心动又心爱。如同一道过分艰难的填空题,以至于他用了大半辈子,才敢把这个爱字填上去。

很多年后他还想起这一瞬间。也许是关原之战后、听到真田父子下场的那一刻,也许是策马前往九度山的路上,也许是道明寺合战的那一个夜晚,也许是最后一次停宿白石城时,看到片仓守信二十四岁的风貌——就和此时此刻的他父亲同龄、一年都不差——看到他眼珠都不转了的时候,这一瞬间总是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复苏。

那时他已经无法准确地回想起真田信繁的容貌,他破碎的八重齿,温暖清澈的笑意,都已经钩沉于岁月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呈于家康面前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他想不起他的脸,却能无比清晰地回忆起这一瞬间激荡在他心底的爱意来。

他便知道在自己风烛残年的躯体里,这荒唐的爱还活着。说不定等他死了,它仍活着。他对那没有送出去的爱缺乏把握,杀不得,动不得,承认不得,只能放任它活着,寄生在自己身体的某一角,容忍它时不时地冒出来,给他一记惨痛的奇袭。

“我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伊达政宗说,“因为你的故事里有天机。”

信繁微微一怔:“天机?”

“在你方才的讲述中,藏有一个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重大机密。我想,如果这故事是你编造的,以你的才智,不至于编得这么漏洞百出吧。”

“故事确实是真的,我刚刚只是设问。但是,”信繁一脸茫然,“什么机密?”

“你父亲的机密。”

“我父亲?”

“按照你刚刚的讲述,真田家臣铃木主水,在接到伪造的信件时,第一时间前往了你父亲所在的上田城,这是天正十七年十一月三日的事情,没错吧?”

政宗对数字的记忆力一向好得惊人。

“十一月三日,铃木主水收到伪造的信件,动身前往上田城。十一月四日,北条方的猪俣邦宪率兵攻占名胡桃城。十一月五日,真田方使者追上铃木主水,主水听闻名胡桃城被攻占的噩耗,在正觉寺自尽。”

政宗摆出三枚鹅卵石,起身折下枯木的树枝,在泥土上为鹅卵石标注。

“这是名胡桃城,这是岩柜城,这个就算是上田城好了。”

他旋即又摘下树枝上的一枚花种,摆在“名胡桃城”和“岩柜城”之间。

“而这是铃木主水。”

信繁目不转睛地盯着象征着铃木主水的花种,瞳孔微微颤抖着。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政宗注视着信繁的表情变化,用手挪移着花种。

“铃木主水死于距离岩柜城三千米处的正觉寺,而岩柜、名胡桃两城之间的距离,不过二十町(20km)左右,别说是骑着马了,哪怕用双腿步行这段山路,一往一返最多十个时辰的时间。换言之,两天的时间,足够铃木主水步行往返岩柜城和名胡桃城将近五次,何况他熟稔山路,十万火急的情况,又怎么可能没骑着马!”

“我们再来看看上田城。上田城和名胡桃城的距离……”

“约九十町(90km),”信繁说,“策马前往的话,最多一日时间。”

“不错。”政宗的眼神锐利起来,“这其中有重大矛盾。长达两日的时间里,如果日夜兼程,不眠不休,铃木主水理应早已到达上田城才对。他死的时候,怎么会还停留在距离岩柜城只有三千米的正觉寺呢?”

“主水殿下绝非懒惰怠慢之人,”信繁攥紧了拳头,“他不可能……”

信繁的声音突然卡住。他意识到,铃木主水是有可能耽误行程的。

——如果说当时真田昌幸并不在上田城呢?

如果铃木主水的目的地,从一开始就是岩柜城呢?

信繁当然没见过那一封断送铃木主水性命的密信。那封密信早已随着主水的死而石沉大海。除了真田昌幸和铃木主水,没有人知道那封信的真实内容。

或许昌幸所写的不是“来上田城”,而是“我在岩柜城等你”。

 

我在岩柜城等你。

——天正十七年的七年前,真田昌幸也向另一个人传达过一模一样的讯息。

但那个人没有来。

铃木主水也没有来。

真田信繁一脸空白地转向伊达政宗:“他们见面了……”

政宗按住信繁颤抖不已的肩膀:“他们应该是见到面了。”

“我父亲……没有抛弃主水殿下……我父亲他……”

信繁的眼睛里摇曳着泪光。

“我父亲那时候,是想要赶去救他的啊……!”

政宗握紧信繁的手,把另一颗花种放在“铃木主水”的对面。

“他就在这里。”

他把那枚花种,放在象征着岩柜城的鹅卵石上。

“我试着去想象名胡桃城惨案的那个夜晚,真田昌幸和铃木主水之间真正发生的事情。”

“昌幸向主水陈述了自己的计策,要主水配合自己的反间计,假意去中北条的圈套,而自己率领真田的部队,潜伏在距离名胡桃城最近的岩柜城。等待主水一到,就率兵攻打过去,名正言顺地夺回名胡桃城。”

“这样一来,罔顾天下总无事令率先出兵的是北条,真田的行径只是正当防卫而已。真田昌幸可以不费一臣一城,就把北条推上灭亡之路。”

“‘只需演一出戏,你就弃城动身,我会在岩柜城等你’。”

伊达政宗模仿着真田昌幸的口吻,将另一枚花种放置到鹅卵石之外。

“可是,铃木主水没有配合真田昌幸的计划。”

“我不太清楚主水的想法。但从你的讲述中,感到此人有此人的气节。他或许是计算了真田军的脚程和行军速度,认识到如果遵循真田昌幸的计划,也许会被秀吉识破。毕竟,如果是真的被迫交战,真田给不出那么迅速的反应,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到达战场。”

政宗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秀吉此人狡猾叵测。他也许只是需要一个灭亡北条的口径,至于小小的真田有什么野心,是否利用了他秀吉,他可能没有放在眼里——但有可能也并非如此。”

“秀吉以真田为棋子,天经地义,皆大欢喜。但如果反过来,昌幸胆敢拿秀吉当棋子,我不认为秀吉会开开心心地接纳这样的真相。”

“另一方面,铃木主水那样的武士,恪守着自己身为一城之主的自尊。他大概不能容许自己丢下妻儿和领民,苟且偷生吧。无论怎样,在离开名胡桃城的那一个夜晚,铃木主水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被他自己篡改了。他选择用自己的死,保真田家周全,用自己的死,令昌幸的计策完美无缺,用自己和一族的牺牲,谱写铃木家的忠名。”

真田信繁的脑海里,响起铃木主水的声音。

“假戏要真做,才能骗过敌人。”

主水站在正觉寺前,眯起眼睛,眺望着岩柜城上空的漫漫星光。

“殿,这可是您教会我的道理啊。”

信繁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设想着父亲在岩柜城焦急等待的身影,他等来等去,等到天黑透了,一点儿月光也没有的时刻,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的不安又从脚底盘旋上来。他想,不会有这种事吧,这座城不会真的被诅咒了吧,还是说被诅咒的是自己,才让他在同一座城池里,满怀希望地坠入谷底,被胜赖背弃又被主水背弃,让他一个臭名远扬的策士,永远输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

天亮了。

真田幸村拔掉音轨导线,打开房间里仅有十七寸的小电视。

情色酒店的房间几乎是不配置电视的,毕竟有正事要干,谁也不会想要边看新闻联播边做爱。不过既然也有愿意体验AVplay的情侣,个别房间还是保留了这项传统艺术。DVD机是最高级的,电视本身却停留在上个世纪的科技,不付费的话,也只能收到三个最基本的频道。

第一条映入眼帘的新闻,正是繁华商业区某大型购物中心的爆炸案。

所幸,记者的唇形在静音中徒劳地翻动着,没有人员伤亡。

——没有人员伤亡。

幸村感到眼眶一热,他使劲抹了一把眼睛。

新闻简洁地陈述道,这栋购物中心在三周前,被匿名人物不惜重金买下。现在却无法查到该人物的去向,身份信息也是伪造的。鉴于爆炸时建筑物内没有任何人,警方已基本排除恐怖袭击的可能,爆炸的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购物中心的温室中饲养着几只火烈鸟,在建筑物基本炸毁的情况下,火烈鸟竟奇迹般地毫发无损,这可能会成为本世纪最大的谜团。

幸村关上电视。

看来玩家在游戏中对造成的一切物理损害,不会涉及到现实世界的生命存亡。哪怕是动物,也会被GM的规则好好地保护起来。不知是出于GM的慈悲之心,亦或是能力有限。这样的规则好像在说:请你们尽情厮杀,什么都不必考虑,谁都不能打扰你们,也不会被你们所打扰。

幸村放下遥控器,仔细地帮对方掖了掖被角。

伊达政宗的眼角一圈铁青,眉间深深聚起,恐怕高密度的痛苦在昏迷中也没能放过他。三个小时前,伊达双璧的死讯和记忆一并涌入他的大脑,把他从睡梦中擂醒。令独眼龙陷入疯狂的,不仅仅是与两位忠臣良友的别离,还有过于庞杂的灰暗历史,和只剩消磨虚耗的慢慢前路。

他看到伊达成实是怎样不告而别,他杀了成实全部的部下,让他怎样心灰意冷,又是怎样一纸奉公构逼他只能碌碌无为,客死他乡。他看到自己怎样地辜负了片仓喜多,她顾全大局的决断,换来功禄清零,他逼迫这个将所有青春年华献给他们父子的女子,孑然一身踏上归乡的路。

他在最信赖的左右手已经遭遇的不幸和失望中,见识到了未来的自己。行事狠辣,不留情面。他以为自己已然步上的明君之路,从来都不在他的脚下。

他怒吼着、宣泄着,喊到喉咙嘶哑,呼吸迸发一股血腥味。他撕扯自己的头发,安静片刻,像是想到一个好主意,转身就要抽刀,被幸村从后面抱住腰部,勉强制止下来。

“放开我!!!”

政宗的独眼布满血丝,用手肘狠命击打着幸村的额头。

“混账!!!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幸村咬紧牙关,任他雨点般的暴力击中自己。他抵御着武人的本能,不做丝毫反抗,一心专意地钳制着独眼龙疯狂的举动。单是想象他正体会到的痛楚,幸村就心如刀绞。他的额角被砸得青紫,但这种程度的小伤缓解不了他百分之一的痛楚。

他紧紧地抱住思慕的人,陪他度过最难熬的时刻,静候他的理智回来。

“幸村!你还不放手!是见不得我要去杀你父亲吗?!”

政宗停住动作,眼底一黯,反手扼住幸村的喉咙。

“……是的,”幸村被他扼得呼吸艰难,“我……不能让你去……”

政宗听罢,瞳孔愈发凶狠,不由分说地加深了虎口的力度,指甲几乎嵌入幸村的皮肤里。窒息感由锋利变得柔软,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幸村本能地升起手,指尖触到对方的手腕时,又颤抖着放下。下一秒感到脖颈被松开,大团的空气涌入肺里,他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政宗的声音余怒未消,但在很难知觉到的地方柔软下来:“为什么不反抗?”

“我已经说过了,不怕由你带来的……死亡……”

幸村眼中闪烁着纯物理性质的泪光,他抬起手,拭去唇边被掐出来的口涎。

“我是看着片仓走的,对他见死不救……不,是亲手造成了他的死亡。你应该已经从他的记忆中看到了,葬送他性命的毒物来源于我,为了让他去斩获伊达成实殿下的记忆,然后用装有毒物的属于你的眼药水自决性命,这样一来,GM会判定杀死片仓景纲的人是你,他们两人的记忆,以及铃木右近的记忆,就能属于你。”

幸村重新站起身,额角的剧痛令他有些不稳。

“造成这样的局面,我愿当场就戮。绝无任何怨言。”

伊达政宗却突然沉默下来。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把独眼深深地埋在手心里。

幸村仰起脸看向对方,察觉到他的样子有些奇怪:“……政宗?你怎么了?”

“幸村……”

政宗移开手掌,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你……你为什么死了……?”

 

幸村的脑海钝重地轰鸣一声。

 

——他看到了。

铃木右近记忆中的大坂夏之阵。

幸村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地用反手给了对方的颈外侧一下。政宗猝不及防地吃了这一手刀,迷走神经被痛击,导致脑供血瞬间不足,他眼前一黑,整个人跌下去,被幸村接在怀里。

幸村把他扶到床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跟自己做无声的斗争。

他看着天一寸一寸地亮起来,看着独眼龙紧锁的眉间扛着过分轻盈的睡眠,如轻尘栖上弱草。绝望和希望来回撞击着他,幸村面无表情,伸手抚上政宗的太阳穴。

片仓。他苦涩地默念。欢迎回来。

手腕突然被对方捉住,伊达政宗徐徐睁开眼睛。幸村条件反射地缩起肩膀,他预见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来,政宗动了动嘴唇,低声说:“对不起。”

他从幸村下意识的闪躲以及额角的淤青,印证了昨夜的苛责和暴力不是一场梦。

“我对你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不要求你能原谅我。”

“不,”幸村无措地说,“怎么会。”

二十二岁的奥州王,仍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会做错,会做过。他懊恼又内疚,脑仁如同濒临爆炸般抽痛,令他痛不欲生。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消亡,左门,藤五郎,小十郎,我无能为力,我连自己的家臣都保护不了,只能目送他们惨痛地牺牲,到头来,还把自己的无能归咎于你……”

他嘶哑地呜咽着,几欲流泪,眼角却像彼时的河床一般冰冷干涸。幸村看得眼睛酸痛,心脏像一枚海绵般被泡软、胀大,心痛漫天盖地膨胀开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却被对方推开。

“幸村,你别原谅我,你离我远一点,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让我白白伤害你。”

“好。”幸村不容分说地环住他,“这样够远吗?”

力气温热地从胸腔扩散,然后游向全身。“你真糊涂。”政宗恨恨地反手拥紧他,“你会后悔的,你终究会发现自己跟错人了。就像藤五郎一样,你迟早也会……”

“用不着迟早,我当然跟错人了。”幸村温柔地凑近他耳边,“我不该在这里的。要么为了丰臣家而死,要么为了真田家而活,我只有这两条归宿。”

“你……”

“但至少在梦里,要允许我为你而死吧。谁也无权阻拦我,连命运都不能。”

幸村知足地阖上双眼。

“……现在,我要开始做梦了。”

 

好像是谁说过那种话。

——在假的时空里做一个假的梦境,触不可及过的愿景,就能真的成真。

 

而在这个凌晨。

真田昌幸推开门,那个苍白俊美的年轻人在等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昌幸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如以往般一线持平,从而去减弱其中隐藏的动摇来。

“真田源五郎,原来你真的没有认出我来。”

他的声音混含着窃喜与愠怒。为计划顺利进行而窃喜,也为计划居然真的顺利进行了而感到愠怒。看来真田源五郎真的未曾把他放在眼里,关于他的回忆,早已像剪断的指甲般被理所当然地废弃。

“作为Gamemaster,我就来告诉你一件好事吧。在这个游戏中,每个玩家都被设定了自己的最佳胜利目标。换言之,一定存在一个特定的玩家,能够回去正确的历史上,从而实现你的胜利愿望。”

“是又怎样。”

“不过,本游戏有趣的地方就在于,GM不会以任何方式试图提示你,你的胜利条件是什么。谁才是你拼上性命也要为之一战的,你的命运之人是谁,是必须由你自己去推断的。”

“因此,有些人被多余的感情蒙蔽了视野,进行了错误的选择。”

GM转过身来,眼底掠过一刹刺目的嘲弄。

“譬如你父亲。”

昌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冷眼看着GM。

“想要改变海野家悲惨末路的真田幸隆,能够实现他愿望的人是村上义清。你说可笑不可笑呢?血海深仇的两个人,竟然被命运的红线绑在了一起。阻止海野家的灭亡,全在村上义清的一念之间,倘若他在海野平合战中背弃与武田、诹访两军的盟约,与上野方面军联手,日后被称为甲斐之虎的人,或许就是他村上义清。而一旦海野家保住了,真田幸隆也就不会投奔武田,户石城将会永永远远地属于村上家,北信浓之雄寸步也不必离开他深爱的家乡。”

GM的笑容凝固了。他转向昌幸,锐利地看进他的眼底。

“其次就是你。”

“……你说什么?”

“我是说真田昌幸殿下,迄今为止,你都搞错了自己的胜利目标。”

GM亲切地提醒道。

你的最佳胜利条件,应当是我的胜利。

“一派胡言!”

昌幸想要怒喝一声,嘴唇徒劳地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颈。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是对的。

他突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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