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酱生贺】境目之人

【真田幸隆中心】

(一)

武田晴信第一次见到真田幸隆,就觉得这个尾巴柔软的妖艳贱货好吸引人,和家里那些好单纯好不做作的忠犬家臣们特别不一样。

“为什么偏偏来投靠身为仇敌的我?”

“看中你的钱。”

“恐怕不只因为这个吧,你再好好想想。”

幸隆想了想:“还有就是工作单位离家近。”

晴信不由得提醒道:“不觉得你面前这位二十一岁的年轻领导魄力惊人吗?”

“凑合吧。主要还是看中你的钱。”

晴信被这热度冲得猛一闭眼。

迄今为止家臣都是爱慕我的灵魂,他却能撇开这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特质,直奔我的金钱。

信浓人果真好不一样!

晴信二话不说就录用了好不一样的真田大人。

顺便迎娶了好不一样真田大人的好不一样研究生里美小姐。

山葡萄般的信浓风味,酸酸甜甜,令晴信爱不释手。

 

 

(二)

单位分房是抽签制,真田幸隆和春日虎纲抽到了对门。

好单纯好不做作的虎纲一直对妖艳信浓狐狸精印象不好,他觉得武田家臣团里怎么混入了这样一枚画风光怪陆离的奇男子,利用御馆样潜在的抖M心理,蒸蒸日上,节节攀升。真是好可怕,好下流哦。

一天幸隆向虎纲搭话:“春日小姐来一起打牌吗?”

不料春日小姐很吃这一套:“哎呀讨厌,人家是可爱的男孩纸☆”

“疑真的吗?!居然有皮肤这么光滑的男孩纸!”

“诶没有辣!都是御馆样滋润得好~(羞)”

“我戳~”

“呼喵~”

“话说回来春日殿到底喜欢御馆样哪里?觉得并没有很帅的说。”

“我也觉得师傅没哪里帅啊,可能是年上系男友特别的魅力点吧!”

“我能懂我能懂!”

“有没有有没有!”

住在斜对门的耿直男马场怒吼:“够了!这是男生宿舍!”

 

(三)

霹雳威武年少轻狂的晴信总裁有个小小的爱好就是沉迷男色。

其中特别是有点性别认知障碍的绝世美少年春日虎纲的男色。

他们经常不分场合地干柴烈火也是武田家潜常识之一。

晴信常常不打招呼就来虎纲的房间过夜,有时真田幸隆会不声不响地拉门进来,熟视无睹地路过喵喵喵的两人,从虎纲桌上拿走自己的桌面游戏。

晴信愕然地望着幸隆的背影,又开始觉得真田大人好不一样。

“真田大人,请留步!”

幸隆回头看了晴信一眼,缓缓道:“我是一阵风。”

遂扬长而去。

很多年后晴信已经成为了武田信玄,爱好改成和虎纲在浴场喵喵喵。命运弄人,他们平均每喵喵喵一次,就会有三次被真田幸隆的儿子源五郎目击。

奉公情商很高的源五郎每次都装作拿点什么东西再转身走人,有一次实在没东西可拿,他就从浴室里捧了个肥皂泡,一边深度鉴赏,一边从容离开。

彼时的信玄终于能够对源五郎开口,说出那句当年他没能对幸隆说出的话:

“不一起吗?”

源五郎缓缓道:“我是风的儿子——蒲公英。”

 

晴信觉得真田一族都好不一样。

 

(四)

晴信又抓源五郎的双胞胎弟弟真田信尹来撞他和虎纲喵喵喵,想测试他的反应。

结果源五郎假扮信尹又来看了一遍。

所谓的二刷情结吧。

 

(五)

春日虎纲的师傅是鸟类保护协会荣誉成员镭射眼山本勘助。

此人自称是武田晴信的军师,其实战国时代根本没个卵的军师。像毛利元就宇喜多直家都是自营商,太原雪斋比起军师更像育儿的。竹中半兵卫大家都觉得他很厉害,然而到底哪里厉害也没人说得上来,可能死得早的都很厉害吧。而黑田官兵卫与其说是军师,不如说是妾。

总之这个自称武田晴信军师的独眼男人,他其实啥都干。最经常干的就是武田军出阵前,晴信问他一句:“勘助你看我们这次摆什么造型好啊?”把排兵布阵说得像自拍一样。

山本军师沉声回答:“孙子曾曰,丘陵地形我方优势时,适于以三叉阵型,在中央作战时从两翼袭击敌人本阵。”

晴信道:“这样即能倍增我方优势吗?”

勘助答:“此阵型可攻击+20%,防御-10%,且有恢复位提供给奶。”

幸隆道:“这不是信喵之野望吗?”

人生需要揭穿。

 

(六)

前面说了,山本军师的工作内容非常多种多样。

有一次他奉命去做间谍任务,思来想去,山本军师觉得商人是最有机会接近城内的职业。于是,多才多艺的他乔装成扇子商人,一边赚外快一边收集情报。

没想到……扇子大卖。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是没见过扇子还是怎么样,他随手糊的扇子瞬间被疯狂买断,常年间供不应求,仅一个月的收入就超过了在武田一年的工资加奖金。

 

山本军师困惑了,难道自己比起军师的霸业更适合糊扇子么,更适合成为一个质朴的单身男孩么。他抱着这样的困惑,一糊就是两年,直到今天勘助扇子还在日本部分地区有售。

勘助糊扇子寻找自我这两年,武田晴信就像一个同时迎来“没作业暑假”和“家长出长差”的小学生,加之他身边还有一个本质近似于苏妲己的真田幸隆,两个人一拍即合,折腾去打村上义清,结果输了。

山本军师好不容易想通了,刚把糊扇子的步骤技巧分享到朋友圈,就被晴信的紧急召回令折腾回甲斐。

幸隆理直气壮地汇报前因后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勘助把脸深深埋入掌心:“……总之,您蹿腾御馆样用大V的号帮您上微博掐一个叫村上义清的,结果没想到对方买了好几万个僵尸粉人海战术刷你们,结果全面落败了是么。”

幸隆道:“你出去做了两年微商,变得不会说人话了吗?”

勘助道:“针对现在这个局势,在下说句掏心掏肺的人话,您可愿赏光一听?”

幸隆道:“讲。”

勘助道:“城里套路深,我想回农村。”

 

倘若山本军师再晚回来几年,别说是电风扇,没准连空调都发明出来了。

 

(七)

幸隆:“胜败乃兵家常事。”

勘助:“话虽如此,您还是要多反省一下才行。”

幸隆:“是晴信不好。”

勘助:“不可以对御馆样直呼其名。”

幸隆:“喵?”

勘助:“卖萌也是没用的。”

幸隆:“一瞬间觉得可爱了吧。”

勘助:“绝无此事。”

 

(八)

武田晴信凝视着上田原战场,这一凝视就凝视了足足半月有余。

他的目光从未在任何女人的身上停留这么长的时间,却将这种视线的搁浅交付给了败北。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初尝败北,他感到自己年轻的胸膛正持续地降温下去,毫无减缓停顿的迹象。

真田幸隆在晴信眼前打开扇子,扇骨发出清脆的响声。

“信浓的落日,可不适合直视。”

晴信侧过视线:“有何不可?又不是朝阳,不会灼坏眼睛。”

幸隆悠然回答:“因为这里的落日并非太阳,而是信浓的血肉。”

晴信陷入沉默,似听非听。

幸隆维持着用扇子挡住对方眼睛的动作,自顾自地说下去:

“信浓支离破碎,左支右绌。信浓的土壤每时每刻都在孕育爱和仇。”

“土壤承托起河流,河流灌溉着山川,山川汽化成云雾,云雾浸浴出太阳。”

“就这样,太阳沐浴着信浓人日新月异的悲喜,朝升夕落,耳濡目染。”

“信浓的落日很美,像死亡一样哀愁凌厉而生生不息。”

“如此美景,我已经眺览了千万日夜。”

“然而,”幸隆的声音低沉下来,“败北是我最不愿意奉上给您的风景。”

“若无法将信浓献给您,我将自己献给您的意义也就趋近于无。”

他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指向鲜红欲滴的霞光。

“有朝一日,我会为您换上新的太阳。”

 

(九)

在后面看着这两人的春日虎纲突然想到——

这一幕如果剪辑下来做成师傅的扇子广告就好了。

 

(十)

真田幸隆“仅花费一天时间”“不耗费一兵一卒”“无血攻略了”“武田信玄花费两年死伤惨重也没攻下的”户石城。

“仅需提前签约两年套餐”“不收取一分服务费”“就能免费获得”“限定版的iPhone7实机一部”“现在办理还赠送精美充电宝一个”。

——这两个句型是不是还蛮像的?

 

(十一)

然而,完美攻取户石城的九年后,真田幸隆就背叛了武田信玄。

确切地说,他做了两件背叛武田信玄的事情。

 

(十二)

真田幸隆二十岁时,曾经问过山本勘助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山本勘助(当时33岁)被问懵了。以他还算丰富的桃色经验来看,这个问题通常是搞对象的前奏,而且是那种谈婚论嫁性质的搞对象。

山本军师……那时候的山本军师还不是军师,刚刚凭着周游列国积攒的大忽悠之术,在真田乡混了个饭碗,成为了外包注册工程师,所以就叫他山本外包好了。

山本外包的内心很动摇,很无措,一方面感叹这步棋兵行诡道,另一方面又遗憾这感情火候欠佳。——慢着!他马上驳回了自己,真田大人给予了不得知遇的自己好吃好喝,现在要给自己好睡了,又如何能辜负这份想把三陪服务做齐的伟大感情呢!

真田幸隆耐心地等他忸怩完。

山本外包心一横眼一闭:“在下觉得……您很好。”

“具体说说有多好。”

“不能说。”

“为何不能?”

“在下四下流离,迫于生存难免处处逢场作戏。生来的笨嘴拙舌,不知何时也变成唇枪舌剑,真的说成假的,假的乱作真的,久而久之,这嘴和这心也就断了关系。”

“您的好,言语不堪,在下记在心里。”

勘助露出老中医特有的笑容。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只是心和心岔开了,没对到一路去。

面对此人突如其来的一往情深,幸隆只感到莫名其妙:“夸我一句就这么难?”

“很难。堪称艰涩。”勘助面色深沉,殊不知已经抓错重点。

幸隆深吸一口气。

“……就一句嘛!”

“就撒娇而言,您的表情似乎稍显凶恶了。……而且还拿着刀。”

 

彼时的山本外包,仍是一个时常屈服于恶势力的小老百姓。

 

(十三)

“有人赞美过我,说我是一个楚楚动人的恶棍。”

高梨政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真田幸隆对他露出一个实心的微笑。

“意思是话要说在前面,我呢,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梨很紧张,以吞金的架势咽了一口唾沫。

“……这我知道。”

“您不知道。”幸隆语气平然,“否则又怎肯自降身价,与我真田之流为伍。”

他措辞极尽自轻,语气却满是自傲。

席间一阵骚动,开始有刀鞘叮咣作响的声音。上个月还兵刃相向的部将们,此刻正在客室中面对面而坐,空气僵固得谁动一下手指,就同时有另一个人的脸皮被牵扯得皱一下。

“这就对了。”

真田幸隆在剑拔弩张的空气中最为如鱼得水,“戒心不要钱,多抱些总是没错的。”

高梨政赖和村上义清,常年处于床头打架床尾和的状态。户石崩败时,高梨在班会上与村上发生纷争,两个人闹得微博都双向了,悄悄关注这两人的武田晴信就想要趁机策反高梨政赖。

没想到这高梨没个准话,一会要一会不要的像个娘炮。最后不知道高梨政赖和村上义清做了什么男人之间该做的事情,俩人一下子又好回了在朋友圈发合照互相点赞的关系,导致武田方面的煽动计划失败,表里战线都输得一塌糊涂。

晴信当然盛怒不已。

他主要是生气自己一世英名毁在一个娘炮手里。

如今真田幸隆要策反高梨政赖,当然是没有经过武田晴信的许可的。

他没去要许可,反正横竖要不下来。他刚落了晴信攻不下的城,现在又要策反晴信说不服的人,这两件事何必嚷嚷出来呢?过程太响亮难免引火上身,他深知对方是重视结果的人。

自己也是。

 

——这是真田幸隆生涯中所做的、第一件背叛武田信玄的事情。

 

(十四)

直到盟约签下,高梨政赖仍似有难言之隐。

“真田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梨政赖犹豫着开口。

“我还是觉得‘楚楚动人的恶棍’不像赞美之辞,倒更像枕边情话之类的……”

真田大人的脸色刷地难看下来。

 

(十五)

以真田信纲和高梨於北的婚姻为契,真田和高梨结成盟友关系。

好消息是这对小儿女本来就是互相喜欢的。

坏消息是北姬门还没过,甲府就传来了禁令。

武田晴信一纸墨字,明令禁止真田与仇敌高梨通婚。

 

(十六)

“御馆样年轻气盛,在情绪控制方面,有时只有三岁水平。”

山本勘助放下信,轻描淡写地评道。

“像御馆样这种情况,世间一般称之为‘智障’吧。”

真田幸隆捡起信,风轻云淡地撕了。

“您这是?”

“销毁证物,装没收到。”

“这恐怕行不通。”勘助面露难色,“信是马场殿亲自送的。”

幸隆沉吟片刻:“……靠。”

 

(十七)

“事到如今只能去研制一种能让人失忆的药水。”

“真田大人,镇静些,深呼吸,来,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

“御馆样一定是对我产生疑心了,才会派马场来盯梢我的一举一动。”

“您万万不可这么想。马场殿下只是奉命送个信……”

“你转身看看,他就坐在树荫下呢,还一边吃着豆沙面包。”

山本勘助转过身,正面撞上马场信春恶狠狠的视线。

“……很本格的监视呢。”

“真想不通,御馆样怎么会怀疑我的忠诚。”

“他会怀疑也很正常吧,您这种人设。”

“如果只用三个词来概括我的话:诚实,恬静,天真烂漫。”

“……”山本军师愣是没敢说天真烂漫只能用来形容小萝莉。

“对了,”幸隆突然脸色一沉,“十九年前你说的楚楚动人的恶棍到底什么意思?”

 

(十八)

河原姬对信纲的婚事是执着的。

战国时代最厉害的不是邪风妖风东南风,而是枕边风。

因此河原姬的执着促成了真田幸隆的执着。

河原姬是真田幸隆的妻子。

在民间版本中,她是一个女金刚式的人物,要么就是黄月英,最次也得是个长着二百多块脊椎骨的女忍者。这都是好事者喜欢在茶余饭后去猜测,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风平浪静地站在真田幸隆的身边,从而得出这一筐直逼《山海经》的结论。

大众说,河原姬可以是任何风貌的女性,唯独不能是人类。

大众向经常造访真田家的山本军师询问,山本军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山本军师的模棱两可,使坊间传言的浮夸系数更上一层。

 

(十九)

山本军师说:“河原夫人有时候会帮我补衣服。”

坊间传言说:“河原夫人有时会拆下翅膀上的羽毛给山本军师补衣服。”

山本军师说:“河原夫人泡茶很好喝。”

坊间传言说:“河原夫人用令人兴奋的那个粉泡的夺命茶很好喝。”

山本军师说:“河原夫人小家碧玉,玲珑依人。”

坊间传言说:“河原夫人其实和风魔一样是俄罗斯人,平时用缩骨术隐藏身形。”

山本军师说:“你们够了。”

坊间传言说:“山本军师采访中途一度无法抑制自己想吃夫妻盖饭的丑恶念头,并试图扰乱媒体发声。”

山本军师说:“……”

 

(二十)

山本军师再访真田家时,源五郎向他挥动着手里的《踯躅周刊》。

身心俱疲的山本军师看到可爱的小孩子,心中涌起一阵治愈的暖流。

源五郎哒哒哒地跑过去,用面团一样温软的小手握住山本军师的手。

源五郎的脸上绽放着花瓣一样的小红晕,他用稚嫩的声音说:

“我来替爸妈还你的情债!”

 

(二十一)

河原姬泡茶给真田幸隆,当然不是夺命茶。

她用毫无心绪的单纯眼神,静静地端望着丈夫端起茶杯。她唇边停着少女风貌的微笑,明眸里闪着未经琢磨的柔光。其实她才是诚实,恬静,和天真烂漫。

真田大人把端起来的茶放回原处。

“还恨吗?”他问,“武田。”

河原姬笑容稳稳:“我和您一样。”

幸隆也无声地笑了。

 

还恨着。这恨原封不动地镶嵌在他的心脏里,没了这恨他便不是他了。并非他体内生出了这恨意,他才是依附在这仇恨上寄生出的一个人。

只是在这不再崭新的仇恨上,日复一日长出了新的植物。汲取着仇恨,开出了花朵。

他不可能舍弃这仇恨,却也珍惜这花朵。地表上下的感情相互搏斗,彼此背叛,两相不矛盾。

 

“我不太明白您所担忧着的事情,但我也有我明白的部分。”

河原姬眺望着庭院里戴着菖蒲花环的稻草人,面容娴静。

“武田的馆主大人一定是好人。”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来到武田之后,您的笑容变多了呀。”

 

河原姬的眼眸深处,铺天盖地都是一种叫如愿以偿的东西。

得让这美丽的如愿以偿,以最妥帖的方式成真才行。幸隆想。

 

(二十二)

某一天真田源五郎突然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拽住无忧无虑的双胞胎弟弟:“源次郎。”

“嗯?”

“我问你,”源五郎表情肃穆,“母上到底叫什么名字?”

 

(二十三)

“哈?源五郎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是不是撞到头了?”

“所以母上到底叫什么名字!”

“母上的名字当然是——”

真田源次郎慢节奏地眨了眨眼睛,“……啊咧?”

 

(二十四)

“母上的名字不就叫做母上吗?”

真田信纲如是说。

 

(二十五)

“母上的名字只有父上知道。因为只有恋人或家人才能互称名字呀。”

真田昌辉如是说。

末了他笑吟吟地转过头来又加上一句:“对吧,信纲?”

信纲觉得自己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二十六)

真田信纲还是迎娶了高梨家的公主北姬。

这是多数人的如愿以偿,安放在少数人的阴谋诡计中,仍花好月圆。

 

这场婚事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村上义清又开始站在千曲川对岸高举喇叭。

“真田幸隆!你这卑鄙小人!诱我利将,夺我要城!此仇不报,愧我左近卫少将之名!”

自从一年半以前户石城被真田幸隆无血攻略后,村上义清时不时就来大呼小叫一通,以解心头之忿。近来听闻高梨和真田结为姻亲,发泄口号便与时俱进地改成了:

“诱我利将,夺我要城,撬我基友!真田,你这偷腥猫!”

真田幸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村上你的蝌蚪脑,敢不敢查好字典再骂?”

“无需狡辩!”

“还有,谁允许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了?在我的价值观里只有恋人才有互称姓名的权利。”

山本勘助忍不住看了真田幸隆一眼。

“真田大人……”

“怎么?”

“不,没事……”

山本军师在动真感情的方面堪称雏鸟,他感觉自己二十年的感情被玩弄了。

真田幸隆没空搭理山本军师突如其来的儿女情长,他正忙着被偷腥猫这个单词气得冷笑。

“开玩笑,我明明是狐狸。”

“……”

“烦劳你搞清状况,我有武田的大腿可以抱,你手里连稻草都没了吧。”

村上义清难得沉寂。

末了他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加上户石城,你已经完整夺回了属于真田的领土。为何还要只身挡在前线,为武田这等不义之辈征战效命?

“虫豸之问。”幸隆似笑非笑,“武田还欠我一样东西。我得拿到才走。”

 

(二十七)

就在村上义清说出“不义之辈”时,真田幸隆已经知晓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

全天下能自然而然把这个词挂嘴边的独此一家。

 

——长尾景虎。

 

(二十八)

“勘助,真正没事的人,不会在‘没事’后面加省略号。”

真田大人流露出他特有的居高临下的温柔关怀。

山本军师好不寂然:“原来在下没有直呼您姓名的权利。”

“那当然了,你又不是我的恋人。”

真田大人抱起双臂,一副这还用问的口气。

“你是我的家人。”

 

山本军师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源五郎奶声奶气的那句“还情债”。

 

“在下究竟何德何能,又是何地何时占到这份便宜的?”

“早就占了。”他笑道,“多半要从二十年前,你的头发沾上第一颗真田乡的麦粒时算起。”

 

(二十九)

真田幸隆在军用地图上指指点点,最后在葛尾城上画了个圈。

“此城地高深堑,壁垒森严,超强吸收,四向防漏。”

“……你是说村上义清的居城卫生巾城吗?”

“正是。”

幸隆转过身来,直视武田晴信的眼睛,对方目光里还稳稳地固定着那封信。

晴信将目光深处未封口的疑问静静敛去:“如何攻?”

“不攻。”幸隆答,“胜算之下,不必以血洗血。”

“那么,如何胜?”

“村上自尊心强,”幸隆答,“策反干净他的盟友,他一定会ID自杀。”

晴信点点头:“但他也许换号来过。”

幸隆道:“我就是在等那一天。”

 

(三十)

天文二十二年,在真田幸隆的活跃下,北信浓诸豪族——大须、室贺、石川纷纷降服于武田。

8月,村上义清被武田军逼入穷境,以战力全丧的狼狈状态,孤身投靠越后长尾景虎。

至此,长达十一年的川中岛五次合战,正式拉开帷幕。

 

(三十一)

葛尾城落后,武田晴信向真田幸隆要求人质。

此前,一直是由寄住在踯躅崎馆的真田信纲担任人质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信纲渐渐跻身前线,和父亲一道以信浓先方众的身份投入战争,人质的身份早已名存实亡了。

晴信要求人质的理由非常自然:信纲成家了,自然要回家多陪媳妇,何况是个出身敌对势力、说不定哪天又再度变回敌对的媳妇。因此借着这个机会,彻底解放信纲在甲府的滞留权,来去自由,只是希望真田家可以提供新的人质。

这决定看似宽赦大方,实则是重提了真田家根基不稳的信任问题。

晴信点名指姓要幸隆的三儿子——真田源五郎。

幸隆沉默片刻,像是罕见地出现了思考的盲区。

“恐怕恕难从命。”

晴信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很难称得上滴水不漏。

“让我听听你的想法。”他实际上是在说你无权拒绝。

“您可能有所不知,”幸隆款款而言,“我有两个三儿子。也就是说,是一对双胞胎。”

“哦?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晴信的语气却在说截然相反的话。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请允许我为您奉上一次秋季大酬宾。”

“这是何意?”

“意思是买一赠一。”

幸隆深倾下身体。

“下个月初,我会将犬子源五郎源次郎,一并送到踯躅崎馆。”

 

(三十二)

“明天就送吧。”

萝莉控武田晴信饥渴地说道。

“走顺丰。”

 

(三十三)

要求人质是未雨绸缪,是要将行动没谱胆识不可估量的真田大人的小阴谋,防患于未然。

可惜雨终究是避不过的。

永禄二年,第三次川中岛合战后,真田幸隆做了第二件背叛武田信玄的事情。

长尾景虎就任关东管领之时,他上赠了一把太刀。

 

(三十四)

“简直岂有此理!”

马场信春把地板擂得吭哧作响,他一生气就要砸地板,搞得踯躅崎馆连蟑螂都不敢住。

武田晴信——那一年他刚刚成为武田信玄——平然道:“马场,不要小题大做了。送把刀而已,礼尚往来嘛,我还送过龙儿钻戒呢。”

“……”

“呃,没送过没送过。开个玩笑。”

马场清清喉咙,摆正坐姿:“御馆样,甲国军规明令禁止家臣向敌对势力送礼攀亲。真田未经您的同意,两度僭越。如今亲也攀了,礼也送了,下一次说不定连人带领都悉数奉上。”

信玄只笑不语。

“御馆样,”马场感到他奇怪的游刃有余,“您是想说真田不是这种人吗?”

“他确是这种人。”信玄的笑容愈发明朗。

“御馆样!”

“军规的确明文规定了这些。但真田大人的身份是境目之人。”

信玄的句式像是在为幸隆辩护,笑容却锋利得停不住丝毫亲和。

 

境目之人——位于国境与国境的交界处、身份暧昧不清的领主。

武田信玄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信玄清楚身处最前线、身处随时随刻都会因战乱崩坏的要害的真田幸隆,需要那么点混淆的界限。他需要献上宝刀,献上双胞胎儿子,需要留出点富裕造出些借口,多长出些可以断掉不算的尾巴,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他的权利,是他的生存法则,也是他得以畅游无阻的背景条件。

他活在暧昧不清的界限,因而活得暧昧不清。二十年前他伸出手,把那个野心勃勃的武田晴信也拽进了他的暧昧中,他为他打开了信浓的大门,无数个声色俱幻的故事朝他汹涌而来,一层层地晕染过来,让他分不清爱与恨,看不清正和邪,只知道这混沌的色彩是好看的。

 

物极必反。他们早已记不清是谁先握住了谁的手。

他在一片混沌中走得坚定,正是真田幸隆教会他,这原来是两件互相不矛盾的事情。

 

(三十五)

后来马场也想明白了这件事。

他是个很轴的人,认定的事情一向很难推翻。因此等他终于察觉到这点时,早就为时过晚。

彼时短兵相接,流矢如蝗。川中岛合战已经结束,武田攻侵的路线转移至上野。马场作为先锋,站在难攻不落的箕轮城前。

这座城是长野业正的遗城。近三十年前,真田幸隆曾在此度过一段落魄又绝望的岁月。长野业正是他的恩人,也是他深深辜负过的知人。农夫温暖了蛇,因蛇恶毒的本性而死去。此刻这个被鬼美浓用负面词语浸泡过一遍又一遍的男人就站在他身边。现在,他要恩将仇报了。

马场不知说些什么。

他轻蔑这不念旧恩的墙头草,却也对幸隆自告先锋的决定感到困惑。

“真田。”他忍不住开口。

幸隆看他一眼:“怎么?”

“……今天天气真好。”

然而正倾盆大雨。

“马场殿,您该不会是在没话找话吧?”

“乱说什么!谁要跟你这种人搞好关系!”

“……是想要搞好关系啊。”

“……并不是。”

 

这时戏剧性的流矢飞来,像是一个要在历史上留名的小卒企图抢下马场鬼美浓传记中的重要墨点。一个生涯无伤的人,带着一具完美无缺的身体上战场,再没有比这更活灵活现的靶,注定是在敌军首页上刷出微博头条的。

幸隆反手一挡,阻断了传记的笔锋,箭合着雨丝斜插入他的肩膀。

“喂,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有强迫症而已。”

 

真田大人话没说完就砰地倒了下去。

 

(三十六)

后来含羞来探望伤势的马场鬼美浓发现,真田家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外加信件书籍,全是按照大小顺序整齐排列的。连马都是按身高站在一起的。

就知道他不是客气,是真有强迫症。

 

(三十七)

强迫症也成了真田幸隆在战场上容易受伤的原因之一。

“死掉的话就马上火化,绝对不能数我身上的伤痕哦!”

幸隆对妻子和儿子们这样说道。

 

(三十八)

然而三十五处刀枪伤也不知道是谁数的。

 

(三十九)

永禄十年,白井落城后,真田幸隆向武田信玄提出隐退的请求。

信玄知道真田源五郎最近又给他添了新的玩具……哦不是新的孙子,借这个时间点提出退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欣然允诺。

真田幸隆正要转身离开房间时,忽然被武田信玄叫住。

“抱歉啊,幸隆。”

甲斐之虎静静地直呼了他的名字。

“我这一生,似乎一直都在做让你伤心的事。”

幸隆回过头,眉目平整,眼睛里的东西却灼灼动人。

“您忘记了吗?我是不会伤心的。”

他的手缓缓升至胸前。

“从侍奉您的一刻起,这其中就早已空无一物。”

“这颗心是你欠我的,”他的温柔是蛮不讲理的温柔,“不管你要回来,我是寸步也走不得的。”

像是应验了山本勘助生前的话,他是注定做不成一个慈祥的长辈的。

甲斐之虎笑了,笑容中满是体己。他和他都不年轻了。

“这也是你的强迫症吗?”

“是啊,没办法。”

幸隆笑着,眼睛却在背阳处一片晶莹。

“这种病药石无医,一旦落下病根,就一辈子都治不好的。”

 

(四十)

这就是这对主从的最后一面。

六年后,他们一个归正首丘,一个客死他乡。两场亡故只相隔了一年的时间。

 

(四十一)

“我唯独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这是真田源五郎被送去甲府后,最常说的一句话。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从源五郎——真田昌幸今后人生的行事风格上,却依稀能窥见父亲幸隆的浮光掠影。

同样的雷厉风行,同样的不择手段,同样将谋略一词运用到极限,同样在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后,再一次在生死缝隙间寻求自己的生存意义。

可是昌幸尽其一生,始终缺少父亲性格中的一样东西。他学幸隆学了八分,学的都是轮廓,火候虽够了,却拿捏不住精髓。他唯独学不到父亲灵魂中的核——那种乐于展示自己的人格魅力、不知分寸的肆意坦荡。

所幸的是,和真田父子同时有交情的人后来都死了,没死的至少也远走高飞。昌幸那永远缺少的点睛之笔,再也无人能够一针见血地指摘。

于是真田昌幸就用着这缺斤少两的高超手腕和糟糕性格,孤身闯天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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