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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文钱三部曲外一则

 

(六十八)

老花眼真不好。

视野里有一层混混沌沌的白雾,眼前的景物像是黏在了一起。

旁人都在耐心等待。他们很理解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需要时间来辨认这个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头颅。他理应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判断出眼前的五官,是不是和二十年前的少年有着一致的位列起伏。

但其实没有那么辛苦,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而在认出对方的那一瞬间,一种沮丧突然如同白蚁般蛀空了他的全身。

“没错,”他的声音在空洞的躯干中撞巡回响。

“这正是真田幸村的首级。”

 

(五)

“我原本以为……”

“你原本以为会是源五郎呢。”

马场的膝盖下意识一抬,棋盘倒了,黑白子散了一地。

真田幸隆不紧不慢地把扇子放下,不愠不火地捡摆棋子。非工作日的时候,他总是悠哉得不像个全勤奖员工,深枫糖色的眼睛里也侦测不出什么智慧,一幅好脾气的样子。

唯有偶尔冒出的剧毒言论,方能证明他还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真田大人。

“我没那么说。”

“因为我替你说了啊。”

马场看着幸隆收拾狼藉,想帮忙却插不进手。这可是围棋。竟能若无其事地重现出下满三分之二个棋盘的围棋局,这男人果然可怕。

鬼美浓观察真田幸隆多年,“这男人果然可怕”的有色眼镜就没摘下来过。幸隆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都能殊途同归出“可怕”的结论。这种被害妄想构成了两人友谊的主要成分。

“马场殿下总误会我可怕,”幸隆放上最后一枚棋子,“怎么会,我很可爱的。”

鬼美浓警觉地瞪着眼睛,双手护胸,姿势很像路遇恶狼的花季少女。

“你读了我的心?!”

“我就是吃这碗饭的。”

可怕!此刻马场信春的脑海中只回荡着这一个单词。

“马场殿下,”幸隆自顾自地下着棋,“你认为我们能同眠共枕吗?”

“你胡说什么?!”

“你先别羞。我的意思是,源五郎是个比我可怕百倍的死小孩。人称鬼美浓的你尚且害怕如此楚楚可怜的我,又如何能保证令千金不会害怕源五郎呢?”

马场拧着眉毛。拧眉毛说明他在思考,他在思考说明他有被说服。

“但是,按顺序来说应该是源五郎才对。”

“按顺序来说,也可以是源次郎啊。”

马场被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别跟我玩这种文字把戏。”

“那可不好办了,”幸隆笑笑,“我的儿子们全都是文字把戏。”

“老实说,”马场决定如实相告,“我更喜欢源五郎。”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源五郎?”

幸隆的语气温和又散漫,却又隐藏着一种不好形容的高扬感。

“本以为勘助没有子女就不会打源五郎的主意了,结果他恨不得把自己嫁给源五郎。”

马场沉默了。他感到贵圈很乱。

“但作为父亲,作为他们灵魂的缔造者,我想他们是差不多好的。”

“他们看上去的确是差不多的。”

马场拉开门,聒噪的绿色涌进房间。他看着庭院里孩子们的身影,比量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不经意间,他注意到真田幸隆眺望源五郎兄弟的眼神,是他口中最无趣的那一种温柔。

这份温柔到底也没能传达,只是枉费在滚滚蝉鸣中。

 

天文二十一年的夏天,很多所谓宿命的事物尚无铸型。

 

(七)

有一天,信尹突然意识到,源五郎和自己是不同的人。

天文十五年初秋,真田幸隆从志贺城的战场上赶回真田乡。河原姬远远地向他比出“V”的手势。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庆贺武田军凯旋,但十分钟后幸隆就知道了,那手势并不是“V”,而是“两个孩子”。

幸隆夫妻第三次做父母,没想到连第四次的份也一起做了。最震撼的当然是彼时只有十岁的真田源太郎,他能理解螳螂和螳螂长得一样,葡萄粒和葡萄粒长得一样,但无法理解两个弟弟长得一样。他掐掐弟弟们软乎乎的小脸蛋,掐哭了一个,另一个生无可恋地瞪着他。

事情于是变得简单起来,这是一对没有人会搞混的双胞胎。脸蛋毫厘不差,性格谬以千里。数年间,信尹活泼泼地成长着,而源五郎生无可恋地成长着,然后终于有一天,信尹意识到了——源五郎和自己是不同的人。

为什么信纲和昌辉、与自己和源五郎是两组不同的兄弟,他不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信尹以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或姐妹。源五郎就像独立于躯干的某个活泼的器官,信尹曾相信人本该两个两个的出现。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发现这个认知的漏洞。他从树上跌下,源五郎却安然无恙。他反复比对着自己的伤口和源五郎完好的手臂,意识到这就是决定性的证据。

源五郎和他是不同的人,是两不相干的存在。只是由于一些他也不清楚的原因,刚好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仅此而已。

意识到这点后,信尹萌生了某种好奇。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源五郎之间,可以填入一个以“谁更”为核心的句式。信尹想了一圈,决定把这个问题率先抛给看上去最好说话的二哥昌辉。

“辉哥,”信尹拉拉昌辉的袖子,“你喜欢源五郎,还是喜欢我?”

昌辉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喜欢信纲。”

信尹受到了惊吓。他学会了一个新的概念叫homo。

惊魂未定的信尹转悠了一圈,又把目标锁定在频繁造访的那位独眼军师身上。顺便一提,在信尹描绘的真田家的食物链中,山本勘助处于生产者的位置。

“勘助,”信尹拉拉勘助的袖子,“你喜欢源五郎,还是喜欢我?”

勘助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他的头发:“我喜欢你父亲。”

信尹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感到自己的身边homo无处不在。

七岁的信尹放弃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沟通了,他懵着脑袋回到房间,发现幸隆和源五郎面对面地默坐在那里。他们像是说完话了,又像是无需交流,才要进行这一场渊穆的对峙。

怎么了?信尹才不管怎么了,他现在只想被父亲宠一下,舒舒服服地撒个娇。信尹跑过去扑住父亲,幸隆反手揽住他小小的身体,不知为什么,这个拥抱比平时的父子亲昵更长久一些。

信尹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明白,这段多出来的时间,是要用来均分在他的余生里的。

 

(十一)

入住踯躅崎馆以来,信尹无法习惯常年见不到父母的生活,每晚都要偷偷钻进源五郎的棉被,把源五郎的睡眠环境哭成一个潮湿滚烫的热带雨林。源五郎被信尹烦透了,他总是梦见自己在长毛的棉被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蘑菇,信尹一边哭一边吃掉了他。

源五郎赶在彻底崩溃之前提交了假名写成的离职申请。

然后源五郎遇见了另一个天天钻进他被窝哭的四郎。

生无可恋是真田源五郎的常态。

源五郎被调去诹访后,信尹便不再哭了。他学会了一种新的感情,叫绝望。

四年间,信尹时常有机会前往诹访。源五郎和他分开后,竟然仍以几乎相同的速度在缓慢长高,这令信尹感到开心,他相信他们即使分开,也是紧紧相系的。

源五郎说自己的日常工作就是当保洁小妹,然后陪诹访的少主一起玩,帮诹访的少主写作业。他别有用心地略去了诹访的少主钻进他被窝哭的部分,源五郎在信尹面前一直是个自律的哥哥,他不想让信尹知道,自己已经和别的男人上过床了。(……)

信尹听了很羡慕,他也想陪诹访的少主一起玩,踯躅崎馆没有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课间休息时他只能被一堆侍女当面团搓。

源五郎眼睛放光。他是很乐意被胸部很大的姐姐们当面团搓的。

然后双胞胎中的一个看着另一个:“换吗?”

源五郎被窝里两位殿堂级的常客终于相遇了。

当时的四郎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比源五郎大一岁,所以也比信尹大一岁……零一秒。诹访的少主很好看,若用武人贯用的仪表堂堂来形容,似乎稍显偏颇,四郎只是单纯的漂亮。他白皙而修长的四肢有一种崭露凌厉的美,蝌蚪般柔黑的瞳孔中,却潜藏着离题万里的善良。

少年信尹感到少年四郎的俊美是触目惊心的。连那善良也是有害的善良。

四郎好奇地看着信尹:“你是谁?”

信尹气定神闲地背诵源五郎的剧本:“我是源五郎的影分身。”

四郎不明觉厉。

“怎么样,”信尹自豪地转了一圈,“一模一样吧?”

四郎凑近信尹,把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

“确实很像,但还没到一模一样的程度。”

信尹怔怔地收起手臂。

不是说诹访的少主知略26吗,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喂,那个……影分身,如果源五郎要死了,你会代替他去死吗?”

信尹认真地想了想:“会啊。”

“真厉害!”四郎兴奋地忽闪着眼睛,“影分身,我能跟你做朋友吗?”

“源五郎说,你跟我做朋友的话,你就外遇了。”

“什么叫外遇?”

“我也不知道。”

“那不管他。我们来外遇吧!这是我第一次和人外遇呢!”

四郎牵起信尹的手,高兴地打开了话匣子。四郎比信尹高上一点,被他拽着跑的时候,信尹要很努力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他们的手心又潮又烫,就像被软弱的泪水浸泡的那个被窝。

一个他自己也不认识的愿望浮现出雏形——此时此刻,他想称之为愿望。

 

(十六)

橘子在等信尹。

她坐在寺庙的石阶上,草叶的绒毛摩擦着她赤裸的脚踝。橘子正在走神,父亲昨晚对她说的话一次次叩击着她的脉搏。她安静地缩了缩下巴,马场鬼美浓的小女儿很少这么老实,她的常态是个喋喋不休的淘气小姑娘。

橘子在等信尹。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可以和任何人商量,唯独不该跟信尹说。橘子没想到过这点,她不是那么纤细的女孩。

信尹出现在她面前时已经气喘吁吁了,大概是从踯躅崎馆一路跑过来的。他的脸上的愧怍亮晶晶的,刚刚结束变声期的喉咙也微微颤抖着。

“抱歉,橘子殿。你等了很久吧。”

“没关系,我喜欢等你。”

听到橘子不以为然地说出“喜欢”,信尹脸红了。

橘子的名字很不适合加上殿的后缀,听起来也不过是从“水果”升格成了“伟大的水果”。而且橘子发现信尹对其他的女孩不这么叫,唯独坚持对她用敬语。橘子小小的虚荣心被满足了,她对信尹一直有种可爱的征服欲。

今天橘子没准备别的话题,她干脆地说:“我要嫁人了。”

信尹愣住了。

“可是,杏子姐还没有出嫁……”

马场信春的长女杏子比橘子大三岁,是武田家数一数二的美女。和橘子一样,杏子也是个很有性格的姑娘,尽管每年上门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她的终身大事却至今没能定下来。

另一方面,信尹的二哥昌辉也是年度最想嫁的武士排行榜常客,当听说马场和真田两家有婚约时,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昌辉和杏子的俊男美女组合。不过并非如此,昌辉似乎是个homo。这件事至今震撼着信尹的心灵。

“姐姐那么漂亮,父上又不愁会压箱底。”

信尹低下头:“橘子殿也很漂亮。”

橘子重新看向信尹。这回她不笑了。

“父上要我在你和源五郎之间选一个做丈夫。”

信尹早已有了预感,婚约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说。

“我不喜欢源五郎。”

橘子非常坦白,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这点像极了她父亲。

源五郎的眼睛中总有一种无法追溯的恶。那恶意不歹,深深冷冷像狼的眼睛。橘子从小凭借眼神区别这对双生子,动物的直觉让她无法亲近源五郎。

信尹的表情有些焦灼。橘子以为那是她期望的一种焦灼,但她想错了。

“源五郎聪明又能干,他以后会很厉害的。橘子殿也会很幸福。”

“我说了我不喜欢源五郎。”

“你以后会喜欢他的,你只是还不了解他。”

“你为什么要替源五郎说话?”橘子很生气,“你又不是为他而活的。”

沉默片刻,信尹抬起眼睛。

“我就是为他而活的。”

 

(三十七)

“你是为什么而活的?”

 

家康眼神恳诚热切,嘴里却问出了奇怪的问题。

真田隐歧守信尹有些惊惶无措,他揣摩不清家康突如其来的质问的真意,不敢妄肆回答。

“到昨天为止,”他说,“我都为北条氏直大人而活。”

“那今天呢?”家康饶有兴致,“今天改主意了?”

“今天,我愿为五千石而活。”

家康大笑起来。真有意思,他想,将未加包装的贪欲悉数抖落出来,胆子真大。

家康转念又想,他胆子理应大。否则当年攻打深泽城时,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抢下地黄八幡大旗。三河勇士无数,却无人拿下过那面北条的灵魂旗帜。如此想来,五千石很划算了。

“明天如何?明天不会又改主意了吧?”

家康半唬半笑,唬和笑都真诚。

“您这是什么话。”

信尹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温顺的谄意也迅速褪去。

“并非人人都是日易其主的薄情之人。”

家康注视着信尹,他终于察觉了什么。

“莫非,你是真田安房守的……”

柔和的皱纹堆积在隐歧守的眼角:“我是他弟弟。”

“真看不出来。”

家康笑了,那笑容有点释然的意思。

“你们可不怎么像。”

 

(二十四)

信尹将地黄八幡的旗帜披在橘子身上。

“嫁给我。”他说。

橘子仰起脸望着信尹,他脸上一片血污,身体散发着硫磺和铁屑的糟糕气味。唯有那旗帜像是上好的绸缎,光芒万丈地贴着橘子的肩膀,持续散射着新鲜的热度。

“可是我早就嫁给你了。”

“再嫁我一次。”

橘子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她踮起脚尖,信尹的嘴唇上也是血淋淋的寒气。橘子是武家的女儿,她熟悉并依恋这种胜利者的味道。

信尹把橘子抱起来,她暖融融的芳香沾染上来,他沉醉在妻子美好的生命力中。

橘子散开的黑发像柔软的海藻,缠绕在信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他血液里的流冰逐渐升温,变成了养着闪电的热酒。橘子花瓣一样的嘴唇盛开在他砂砾般的皮肤上。地黄八幡旗帜在一旁沉默地窥看着他们,他们在一片北条军亡魂的怨声载道中甜甜蜜蜜。

心性柔和的信尹,只有在战场上才一改平日怯懦的神色。杀人时他不用思考太多,不用顾虑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条条框框,没有缺失感和劣等感,怎么杀都正确。

信尹把自己看得很低,橘子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能蔑视自己到这样的程度。橘子知道,信尹的卑微意识多半是来自孪生兄弟源五郎。但他不挣扎,他心甘情愿。这份怪异的服从是橘子动摇不了的信尹的核,它构成了加津野信尹本身。

信尹和源五郎,他们遵守着全天下的双胞胎所必须遵守的、与生俱来的法则,他们最初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却渐渐日益背离。他们选了不同的人生,选择在一样的脸上附着上截然相反的表情。现在他姓武藤,他姓加津野,这是当年真田幸隆给予他的漫长的拥抱的后果。婚约成立后,橘子还姓马场,信尹却已经和真田毫无关系了。

信尹等待着这份亲情自行枯竭。他独自一人,茫然无措地等待着。

橘子不想让信尹这么孤独。所以她说:“我偏要嫁给你。”

她说得像赌气一样,其实她谋划很久了——这有勇无谋的女孩啊。

在源五郎和信尹之间选择了信尹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第一个。

这是元龟二年的二月,门外是呼啸动荡的寒冬。

“我有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要告诉你。”

橘子凑在信尹耳边,她的声音像蒲公英一样毛绒绒羞答答的。

“我们有小橘子啦。”

 

(二十七)

时隔二十年,加津野信尹第一次回到故乡。

 

他离开这里时,还是个七岁的孩子,等他二十七岁再回到这里,山河未改,物是人非。

一年前,真田幸隆病逝。一个月前,真田信纲、昌辉兄弟在设乐原战死。和真田兄弟共同逝去的,还有橘子的父亲马场信春。这位六十二岁的老将的殊死血战,鬼美浓的武名响彻天下。

四年前,源五郎继承了养父的武藤家,一跃成为了地位更甚于父兄的武田谱代臣。现在他不得不回来继承满目疮痍的真田家,等待他的只有伤心欲绝的母亲,和一个前所未有的逆境。

父亲去世时,信尹想,源五郎一定很伤心。可他忘记了自己也很伤心,他把源五郎的伤心放在第一位考虑了。两个哥哥战死时,信尹仍想,源五郎该怎么办呢,源五郎从小就最喜欢哥哥了,虽然他不说也不表现出来,但我知道源五郎一定比谁都痛苦。

于是他又忘记了自己也很痛苦,自己同样从小就最喜欢哥哥了,信纲掐了源五郎的脸蛋也掐了他的,昌辉拉了源五郎的手也拉了他的,他怎么可能不痛苦呢?

他的感情是副本,产生自源五郎感情的使役被动。源五郎的一切悲喜都覆盖在信尹自己的悲喜之上。从成为假冒的影武者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他打算过奉献的清空的一生。

可是他和源五郎终究是不同的人,这不同从信纲戳他们脸蛋的一刻起就已经形成,二十多年过去,他们灵魂的差异早已枝繁叶茂。

失去信纲和昌辉的源五郎如同行尸走肉。他醒着时发呆,睡着前嗜酒。青苔般的胡须在他年轻的脸上蔓延。信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暴自弃的源五郎,别说是支撑真田家了,他甚至支撑不了自己的性命,他放弃斗争也放弃了求生,他正在放任自己逐渐死去。

源五郎的双眼浑浊,他甚至没发现信尹回来了。

信尹感到心一点一点寒冷下去。他想起过去哭湿对方被窝的夜晚,他开始厌恶依赖着源五郎的自己,寄生在源五郎身上的苟且偷生的自己,陶醉在奉献精神中的可悲的自己。他看清楚了软弱无能的自己,也看清了源五郎的软弱无能。他跪下身,拽起烂醉如泥的源五郎,一拳打了上去。

“你以为自己很可怜吗?”

信尹的愤怒静谧地燃烧着。

“你失去了两个哥哥,而我快要失去第三个了!”

源五郎抬起头,信尹的身影在他的瞳孔中成像。

“如果你一蹶不振的话,真田家就由我来继承。”

 

那晚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哭哭笑笑的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一辈子有多久,不知道八年以后四郎会惨死,武田会灭亡;不知道十年以后他们会彻底分道扬镳,带上不同的面具过不同的后半生;不知道有一天他们的年龄会不再相同,真田昌幸逝去后,真田信尹还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他用这段时间做了不少事,譬如说,和独眼龙伊达政宗联手捏造了一份家谱,把那个和他同名同姓的真田源次郎——那个被他亲自检验了首级的日本第一兵真田幸村——的子女谎称成他自己的。这不算说谎吧?不算的。毕竟他们同名同姓,这只是个真田幸隆生前最爱的文字游戏呢。

“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你。”

信尹醉醺醺的,他甚至没分辨出这句话并非出自自己的口中。

源五郎接着说下去:“我羡慕你能坦率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我却不能。我也想对那个男人说我爱你,我好想你,可我说不出口。我痛恨说不出口的自己。”

信尹在源五郎的忏悔中望向父亲的牌位,他朦胧地盯着香炉升起的细烟。

父亲,我好想你,源五郎也好想你。

希望哥哥能和你去到一样的地方。

信尹紧紧地闭住眼睛,封上眼睛里的闪烁一团。

 

次日晌午时,信尹离开了真田家。

临行前,他听到源五郎呼唤着他的幼名。

“源次郎。”

他回过头。

源五郎并不是在呼唤他。

真田源次郎已经不是他的名字了。

他远远地看到源次郎跑过去扑住源五郎,小儿子过去扑住最爱的父亲。幸隆留给他的那个拥抱在他身体里复苏,他的身体里潜藏多年却从未被真正触发的诱因,它断裂了。

像浮冰离开浮冰,即使它们曾是同一块虚浮的冰陆。

它断裂了。

 

(六十七)

“源次郎。”

幸隆温柔地望着他。

“源次郎!”

四郎紧握着他的手。

“源次郎……”

橘子的嘴唇有花瓣的味道。

唯独没有源五郎呼唤这个名字的记忆。

望着面前端坐的真田源次郎幸村,真田信尹忽然失读。

暗黑的植物于他的潜在疯狂生长。

 

还给我好吗?

 

他听见那植物扶摇直上的风声。

 

世间都说有一个男人,倘若让他再活三年,此人定能为秀赖公献上天下。人们总将美名和期愿擅自编排在死者身上,却视生者的阴晴圆缺于不见。大坂城因而缭绕着一种人工的缺失感,即使是现在,这缺失感也无比真实地盘旋在信尹和幸村的头顶。他很像他,因而也还算像他,这是一次没有赢家的等量代换。

他想问问那个男人,你不曾察觉到吗?从我心底膨胀出那些苦楚的枝枝蔓蔓,你没有看到吗?你不会是真的没察觉到吧,你只是视而不见而已。四郎死后,你对很多事情都视而不见。这正是你身为真田昌幸的处世之道。

如你所愿,我没做到。你一定很清楚,只要对这孩子说“别去大坂城”,他就一定会去。只要他去了,别说是十万石,一百万也动摇不了他的心。

然后真田家将留名千古。

我做不到的。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意志——这是你亲手成就的、他自己的意志。

他想质问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是你想要的吗?

 

“源次郎,”

他听到自己最后一次呼唤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名字。

他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无济于事的话。

 

被剪切走的那个名字。

被剪切走的那份归属。

 

求你把它还给我。

 

(二十七)

“源次郎,喂,源次郎。还醒着吗?”

加津野信尹——真田源次郎没有答话,他只轻微地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源五郎自顾自地斟酒,一边叙叙地说着话。

“你早就不用源次郎这个名字了吧。能把这名字借我吗?”

“我想把这个名字送给我的次子,源三郎的弟弟。”

“虽然不是双胞胎,但他们年龄只差一岁。”

“希望他们也能成为像我们这样的兄弟。”

 

源次郎伏在源五郎肩上,酒气温暖地拂过他的下颚。

他已经听不清源五郎的声音了,只感到他罕见的温柔环绕在周身。

他们还是胎儿的时候,也曾这样亲密依偎。

 

“你不说话,”源五郎微笑着,“我就当做你答应了。”

 

(零)

“夫人,是双胞胎呢。”

河原姬睁开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两个亲密依偎的婴孩。

晚一秒出生的、是弟弟的那个,眼睛周围的皮肤微微地颤动。

“在做什么幸福的梦呢?”

 

源五郎。源五郎。

 

我想我的命运永远紧接你。我想用你的人生填充我的。

 

(六十七)

“是吗,他果真不愿意啊。”

家康低声咕哝了一会儿,便不再惋惜此事。他将视线移向伏在地上的真田信尹,有些奇疑地问道:“是嫌十万石太少了吗?”

对方的声音紧贴着地板,有些模糊:“十万石并不少。”

“也是。”

家康笑着,似乎想起了什么。

“当时拉致你的时候,我只用了5000石呢。这几年物价上涨真快啊。”

满座哗然。唯有真田信尹仍沉默地伏在地上。

“隐歧守,此话可是让你不快了?”

“绝无此事。只是……”

真田信尹终于直起身体。

“令真田左卫门佐做出选择的,乃是我所不具有的,真田家的骨气。”

“请您不要见怪,也无需手下留情。”

 

时隔整整三十年,这次终于家康看清了。

并非不怎么像。

 

他的一切都与真田昌幸如出一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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