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文钱三部曲外一则
“对了,”真田昌辉在离开前突然说,“我要结婚了。”
信纲和源五郎像两个渐冻人一样异常衰弱地转过身。
“你要结婚?”
“是啊。”
“和人类的女性吗?”
“嗯。”
源五郎深深地沉默了下去。
“……昌辉哥,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一直以为你是homo。”
“我也以为。”真田信纲诚实地附和道。
“这可真是很过分~”
昌辉笑容灿烂地看着兄弟两人,最后把视线停在信纲身上。
“如果我真是homo的话,早就对兄上下手了。”
信纲感到一阵异常真实的惊悚。
“那么,对方是?”
“是相木大人的千金。”
“啊……”源五郎的脑海中逐渐浮现起相木市兵卫的脸,“真遗憾。”
“遗憾?”
“不,那位相木大人的话……女儿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吧。”
“生物学来讲,的确不是美人的概率比较大呢。”
昌辉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
源五郎移开眼睛:“就算是美人,也未必配得上哥哥。”
“哎呀。”昌辉笑眯眯地捏住弟弟的脸,“刚才还说我是homo。”
“……跟那个无关。”
“我刚刚应该说想对源五郎下手才对……对不起,源五郎。”
“别为这种事情这么郑重地道歉啊!”
“并不是说源五郎对我而言就毫无sex意味的吸引力……偶尔,也是想做的。”
“不用解释下去了!以及这是假设前提下的是吧!是吧?!”
倘若相木市兵卫的女儿不是美人、甚至万一称得上是丑女的话,搞不好真田乡方圆十里的未婚少女都会忍受不了这种煎熬,自告奋勇前去解救这个薄幸的王子。
尽管勇武不及哥哥,智略不比弟弟,但真田昌辉拥有兄弟中最出色的容姿。
他不仅全单照收了母亲的美貌,并在此基础上,巧妙地融入父亲独有的魅力点。他深枫糖色的眼瞳,乌鸦濡羽般的黑发,俊美的五官,修长的四肢,常年督战训练出的英武仪态,使他远远看上去,像是寄居了神祗的一颗碧树。
昌辉或许没有美到春日虎纲那种绝伦的境界,不过女孩子们也有自己的权衡算盘:
春日弹正只能购买本子存入硬盘,真田兵部却是可以摸、可以亵玩的!
有意或无意,昌辉点满了讨好女孩的天赋。例如打招呼时直视侍女们的眼睛,将冰冷的器皿在手中放暖再交给侍女,即使对最下级的婢女也使用最高级的敬语。他讲话的质地带一点适应任何情话的亚光,让所有听他讲话的姑娘的梦里都得以亮起星星、飘起雪花。
长此以往,武田家上下都知道了真田家有这样一位俊美优雅的二少爷,女孩们窃窃私语:若能嫁给这样一位体贴的夫君,该是何等的天赐之福啊。
就连那位自律而淡漠的山手殿,在听闻自己的婚约对象是真田家的公子时,也曾充满期待地询问:“莫非是那位兵部少辅大人吗?”
得到的回答当然是:“不,是他弟弟……”
山手殿就又没什么表情了。
——这样的真田昌辉,突然在二十四岁的某一天,宣布自己要结婚了。
彼时信纲和北姬已经成婚十余年,源五郎夫妻甚至已经有了一子一女。既然已经抱上了可爱的孙子酱,幸隆对次子的婚姻基本抱持放弃心态。
初秋的一日,长相很有趣的相木市兵卫登门拜访。
相木是武田信玄的母亲大井夫人的娘家——大井氏的旧臣,和真田同属信浓先方众,因而有了深交,逐渐从战略合作伙伴变成了一起打扑克撸烤串的伙伴。相木市兵卫在川中岛合战后,担任起了善光寺的治安维护使番,善男信女见得多了,也就格外热心姻缘话题。
“德次郎这么出色的小伙子,要是能做我的女婿就再好不过啦。”
市兵卫半真半戏地提议道,幸隆只是露出生吞一口酱油般的复杂笑容。
“老实说,我女儿阿渊也到了19岁,我暗自觉得他们是很适合的一对呢。”
没想到昌辉突然正色回答道:“我愿意迎娶令爱。”
“玩笑玩笑,不情愿也……咦?”
仿佛是目睹着庞大的摇奖机中正好掉出的金色弹珠,相木市兵卫和真田幸隆都露出了错愕的神色。沉默持续了数秒,幸隆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睛明穴,发出一声区别于苦战的叹息。
“德次郎,你竟然不是homo……”
昌辉转过身,向呆若木鸡的市兵卫深深鞠了一躬。
事态向着难以想象的方向飞速发展。
关于相木市兵卫女儿的容貌,根本就不是美人与否的问题。
她甜豆腐般细软白皙的肌肤,娇小柔弱的身体……这些统统不是重点。渊姬有一头长长的黑发,非但不肯梳起,还留着遮过眼睛的整齐刘海。她穿过于宽大的白色小袖,长久保持着缄默,像一个散发着不吉气息的诅咒人偶。
幽灵气氛的少女……或许应该这么形容。
然而,芳名为渊姬的少女用薄荷般透明的嗓音,对来自真田家的求婚给予了这样的反应。
“——我拒绝。”
渊姬回绝了与昌辉的婚事。
“挺有个性的。”
武田胜赖看向真田源五郎:“你说什么呢?”
“哦,我哥本来打算结婚来着……”
胜赖感到难以置信。
“你是说,那个爱妻如子的信纲竟然要娶侧室吗?”
源五郎决定不去纠正四郎的文盲制造出的笑点:“不,是昌辉哥要结婚了。”
胜赖难以置信的程度加深了。
“什么……我一直以为昌辉是homo……”
“大家都这么以为。”源五郎抬了抬眼睛,“总之他被那女的甩了。”
胜赖难以置信的程度MAX。
“这怎么可能!昌辉那么帅!那女的是homo吧?!”
“女的不叫homo。”
“哦。”胜赖点点头,“总之是那女的不好。”
“怎么办,四郎,我很慌。”
“你慌什么?”
“昌辉哥要是不老实结婚的话,可能就要对我下手了。”
“那可不行!”胜赖拍桌而起,“你不是有家有室吗?!你还……”
“还?”
“还……你还有我……”
胜赖感觉上当了。
“等等,我觉得重点是昌辉被甩了的事。”
“重点是我们的事。”源五郎不紧不慢地望向一边听得满脸通红的侍女,“喂,要是真田兵部废弃与相木家的婚约,改为向你求婚的话,你愿意吗?”
侍女跳跃,旋转,呐喊,然后变成火箭飞走了。
“看到了?千分之一的失败根本说明不了什么,换个人就好了。”
源五郎伸展了一下身体,顺势倒在胜赖的腿上,并温馨地撞到了脑袋。
“我说你不要这么骨感好吗……”
“我不打算更换我的新娘。”
真田昌辉的笑容依然穷尽灿烂。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旦笑起来,就说明心里存在一个扳不动的东西了,有个什么理念已经凝成丰碑。而丰碑的坚实质地和笑容的灿烂程度成正比。
真田幸隆就知道儿子此刻心中的那座丰碑,是立方体氮化硼制成的。
几个儿子中,幸隆对昌辉是最没辙的。
昌辉不像信纲,说一不二,百依百顺;昌辉也不像源五郎,虽然傲慢又难驯,但……反正送走了!昌辉的教育难点在于,他在大部分时候是听话的,可是永远也没办法预测剩下的小部分时候。更难办的是,他在那些小部分时候,永远笑容灿烂,换言之,永远立方体氮化硼。
比如说,在选择研究生导师时,信纲被山县昌景直接领进精英班,源五郎跟四郎一起报了马场信春的建筑学,昌辉则自作主张地选择了——内藤昌丰的副将系。
登门聊天的相木市兵卫喷出一口酒:“内藤昌丰不是人在归云城吗?”
真田昌辉微笑着指出:“那是内岛氏理。”
“哦……”市兵卫恍然大悟,“那内藤昌丰是谁?”
“……”
作为父亲,幸隆猜不透昌辉,作为一个靠揣摩人心吃饭的谋士,幸隆还是猜不透昌辉。因此,攻弹正在亲生儿子这里遭遇的挫折感,常常是双倍的。
真田大人真是太奇怪了,河原姬明明是软软糯糯的好脾气,自己当年也是被山本某某折腾了一通……就自行改变了人生轨迹的真性情。昌辉性格中宛如海下冰山的固执,究竟是从哪来的?
“先说说你的理由吧。”
“比起我决意迎娶相木殿下的理由,我更想听听相木殿下拒绝我的理由呢。”
昌辉把视线移向庭院,渊姬就站在池边的树荫里——看着这边,也可能没看着。阴影遮蔽了她娇小的身体,绿蒙蒙的一团,像一块气味温柔的青苔。
相木市兵卫显得很为难,眉毛眼睛皱在一起,看上去有点滑稽。
“德次郎,真是对不住你,是我家阿渊没这个福分……”
“义父上,”昌辉声音温和,却已经这么叫了,“无论结果如何,我想知道相木殿的想法。即使是拒绝,我也希望听到她亲口拒绝我。”
“哎?啊、是啊……应该这样。”
“没有做过任何努力就放弃新娘,我不是这么没有担当的男人。”
昌辉再次向市兵卫行礼。
“请转告相木殿下,我会一直等到她愿意和我相会的那一天。”
昌辉离开后,市兵卫转向幸隆,眼睛红了一圈。
“真田大人,德次郎……原本是称呼我为相木殿下的来着……”
“所以呢?”
“然后我就特别扭!觉得他甜言蜜语的对象是我!你摸我心跳都快了!”
“…………………………你加油走出来。”
十日后,在渊姬的闺房前,信纲突然郑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德次郎,”信纲的语气中带着某种觉悟,“大不了,我来做你的新娘。”
“哎呀,”昌辉眯眯眼睛,“那我要努力不变成那样才行~”
“喂!说想要对我下手的人不是你吗!!”
“兄上已经是过去的恋情了。”
战场上杀人如割麦的真田信纲打了一个寒战。
真田昌辉从容地拉开房门,渊姬端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仍然是丧服一样的打扮。她正用半个剪刀刺入苹果的身体,新鲜的汁液从铁刃处散漫开来,整个房间都是苹果血液的芳香。
她在看着那个苹果,还是没有看着呢?
昌辉端详着渊姬过长的刘海,厚厚一层,贴在她光洁的前额上,如同海苔盖过饭团般妥帖乖巧。
“请问,您在做什么呢?”
渊姬的身体一动不动。良久,才低声回答道:“……占卜。”
“那么,结果如何呢?”
“……和从前一样。”
渊姬的声音像雨滴般脆弱。
昌辉不再询问下去,渊姬的动作也逐渐停了下来。她将半个铁剪和奄奄一息的苹果放在一边,伏在地上向昌辉行礼,披散的黑发几乎包裹住全身。
“初次见面……”
“错了。”
在意外的地方被打断,渊姬稍稍直起身体,以她特有的方式与昌辉对视了。
“不是初次,”昌辉温和地提醒她,“这是我们第七十六次见面。”
他突然伸出手,做出一个掀起新娘面纱般的动作,不过却是掀起准新娘的刘海。那层黑密的秀发后面,与他所知道的一样,藏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美丽双眼。
相木市兵卫的女儿,是个性格消沉又古怪的小美人——他早就知道了。
渊姬的眼睑微微泛红,神态描摹着一抹令人爱怜的悲伤。
昌辉用那适合任何情话的声音,温柔地直呼了她的芳名。
“——好久不见了,渊。”
这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秘密。
“我一直注视着你。”
昌辉俯身亲吻了渊姬苹果芳香的手,他的目光停在她灰樱色的领口上。
“因为你的存在,我没有迎娶其他女孩的打算。”
渊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昌辉将六张印有白鸟奉纳印的书状在渊姬面前徐徐展开。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起请文,是诉讼诚心和衷情、向神佛宣誓的庄重文字。
昌辉的声音在渊姬耳中,逐渐浮上水面。
“我和哥哥不同,是个胆小鬼。”
“每年都写一封起请,却从未鼓起勇气献给神明或送给你。”
“我或许是个和你不相称的男人,所以你……”
“不是的!”
渊姬突然加重了声音的力度,听上去像是易碎的白瓷。
“我也……我也一直注视着您……”
这女孩似乎是用尽全力了,瘦弱的肩膀抖个不停,眼睛中的湿润不断摇曳着。
“我才是胆小鬼……”
渊姬把自己的身体藏在黑发里,只露出散发着透明感的耳朵,和停留在昌辉嘴唇边的双手。
“我是在害怕着……害怕那个失去您的未来……”
渊姬断断续续地说着,害羞、喜悦、愧疚和痛苦纠缠在她的黑发里,她像是把自己编织在噩梦里一般,在长长的头发中缩成一团。
“……总是坏的,所有的占卜都是坏结果。您无法活得长久,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未来……如果一定要迎来这么悲伤的结局的话,还是最开始就不要嫁给您比较好……”
昌辉伸出手,从纠缠无果的黑发中救出哭泣着的莴苣姑娘。
“我会早早死去吗?”
渊姬只是在昌辉的怀抱里低声哭泣着。
“虽然成为您的妻子将会痛苦,可是,不能成为您的妻子也是很痛苦的事情……”
昌辉闭上眼睛。
“后一种痛苦是可以克服的,用几个月……也许几天的时间。”
渊姬的回答微不可闻,却字字坚决。
渊姬的占卜是精准的。
真田昌辉在长筱合战中战死,是仅仅八年后的事情。
昌辉和渊姬唯一的儿子,诞生于元龟二年。失去父亲时,他才只有三岁。
武田灭亡后,这个叫真田信正的孩子和母亲渊姬的踪迹一度成谜,很多年后,他的名字出现在伊达政宗的女婿——那位桀骜不驯的松平忠辉的家臣名单里。
这就是延续至今的越前真田家。
或许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松平忠辉和他的岳父伊达政宗,也和真田家颇有一段渊源……但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甘愿选择第一种痛苦。”
渊姬说。
可那的确是非常痛苦的。
——在剧烈的、令人害怕的幸福之后,像海洋一样温柔而永恒的痛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