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雷声中顿住了笔。但令他停笔的并不是雷声。
闪电锃然发亮,在古鼎色的天空中细细地裂开。暴烈的阵雨砸向草坪,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腐烂的芳香。他撑开伊贺进献的蛇目伞,青土佐纸被染上一圈光晕。他想了想,把伞收起来,披上斗笠走入雨幕。为了不被小姓发现,他绕过回廊,水井边的淤泥细腻如膏。
他想起了远在江户的女儿喜佐。曾经打不得骂不得、如今够都够不到的混账小丫头。喜佐此时一定正蜷缩在母亲怀里吧,哭得鼻尖通红,胖乎乎的像只小鹌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父女只相见二十天。二十天中只有半刻钟,父亲会被女儿亲近——唯有春雷轰鸣的那半刻钟。
他渡过桥。桥板上淤积起铮亮的乌黑水洼。一路上他都在回忆喜佐的哭相,从而透过喜佐,遥想另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在二之丸内一户前站住,举着伞,突然失去了主意。
他哑然失笑:我在自己的白石城内,干嘛要避人耳目呢?霎时间,一道雷炸下来。他的耳朵滤去雷声,听到了屋内细小的动静。
他赶紧拉开门,灯明皿淡淡地摇曳着,散发出椿油的气味。孩子们头碰头地缩在一起,令他想起的不是羽翼未丰的鹌鹑,而是壳碎了一地的小蜗牛们,柔嫩而脆弱。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伞骨甩出去的雨珠,把微弱的油灯也浇灭了。黑暗压在少女的轮廓上,隐藏住她们颤抖的毛边。
“菖蒲,不要怕。”阿梅说,“是殿下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片仓重长和孩子们同时松了口气。
他努力把声音放轻柔:“抱歉,我来晚了。阿菖蒲,阿胡桃,大八。”他伸出手,摸了摸菖蒲的头发,胡桃和大八也循声凑过来,排队给他摸摸头。
黑暗真好。黑暗给人胡搅蛮缠的借口。倘若一切都不看清楚,那就真的可以不清不楚。孩子们暂时放下礼节和戒备,向一个信赖的长者尽情撒娇。
六岁的胡桃抓住他的袖口:“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刚好路过。”
十岁的菖蒲问:“下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会路过二之丸呢?”
“下雨时,泽端川会涨水,一涨水就会浮上很多鲶鱼。我是出来捕鱼的。”他一边把真田大八收编进怀抱里,一边交代出精心编排的蹩脚借口。
胡桃好奇地向他身后望去:“殿下,您捕的鲶鱼呢?”
“放、放生了。”重长只好临场发挥,“我抓的鲶鱼都怀着宝宝,为了白石城的可持续发展,必须狠心放生。”
阿梅笑了。她的笑声在蜂蜜般粘稠的黑暗中,漾起清澈的波纹。她带着笑问:“那么,殿下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收留罪臣子女,也是为了可持续发展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捉弄,也带着一种较真。时值元和三年二月,距离大坂落城已经过去三年。三年来,这女孩一直没有放弃和他的周旋。重长曾将这种带刺的言论视为她戒备之心的表现,但阿梅似乎对此乐在其中。
重长用一种放弃的语气说:“阿梅,你不要闹。”胡桃摇了摇他的袖口:“殿下,姐姐是生气了,因为您唯独不给她摸摸头。”重长问:“是吗?”
阿梅的声音却恭谨起来:“殿下贵为一城之主,阿梅只是一介侍女,君臣霄壤有别,男女授受不亲,怎敢抱有这种幼稚的念头。”
这年龄的女孩子真难懂。刚才还跟你欢声笑语,转眼之间就跟上法庭一样,搬出一套一套的正论。重长只好自己给自己搭个台阶:“阿胡桃,你姐姐快十五岁了,到了待字闺中的年龄,肯定不愿意和我这种年龄的男人共处一室吧。”
胡桃若有所思:“可是,我就算嫁人了,也愿意被殿下摸摸头呀。”
“胡桃,”阿梅厉声呵斥,“不成体统。”
又是一声春雷轰鸣。阿菖蒲小小地尖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耳朵,靠进阿梅的怀里。重长俯下身:“阿菖蒲,你喜欢香菇吗?”
“香、香菇吗?”菖蒲将掌心移开一条缝,怯声回答道,“喜欢……”
“那饭团呢?”
“最喜欢了……”
“你知道吗?一旦春雷轰鸣,就意味着稻田丰收。香菇也都是雷声召唤而来的。雷神一定也和阿菖蒲一样,最喜欢香菇和饭团了。”
“真的吗?雷神不是因为生气才大吼大叫吗?”
白石城主温柔地笑了笑:“其实啊,是在唱歌呢。只是唱得太难听而已。”
雷声暂歇,暴雨却没有停息的迹象。胡桃建议道:“我们也唱歌给殿下听吧。我们一定能比雷神唱得更好听的。大八,姐姐不是刚教了你皮球歌吗?”
大八乖乖地拍起肉乎乎的小手掌,附和着两个姐姐天真无邪的歌声。白石城主看着三个孩子日复一日地健康成长,感觉那些猜忌和流言蜚语都没白遭。他的心暖得要融化了——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许就什么都不为。
阿梅静静地坐到他身边,分出他一部分的会神。他用余光看到她低着头,拢了拢自己的发簪,腕口的花纹闪动着螺钿般的光晕,如雾霭般笼罩住他的感官。她一边说着冷淡的话,一边做着相反的事。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比这女孩的言行更令人捉摸不透了。
他的耳畔响起她的悄悄话:“殿下,鲶鱼的繁殖期是在下个月。”
也许是方才淋过雨,他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地升高。
夜更深了,雨声激昂地打在皮革质地的树叶上。
重长把阿梅传唤到隔间,问:“他们都睡下了?”
“是。”阿梅端坐在门口,“您的被褥也已经准备好了。”
“阿梅,过来吧。”
他声音很低、却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我是说……到我身边来。”
她的表情罕见地凝固住了。略过片刻,她迟疑着问:“是……要我侍寝吗?”
他苦笑着说:“你觉得是的话,那就是吧。”
阿梅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边,椿油灯淡淡地摇曳着,近到可以看清她脸上蜜桃般细腻的绒毛。她低着头,双颊绯红,眼瞳闪亮,秀发从肩膀上滑动下来。
重长把“想要像摸小动物一样抚摸她的头顶”的念头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她温暖的气息浮漾着,令那个念头自行消解了,化为腕上一段凸起的湖蓝色青筋。
最终他伸出手,把她松散开的秀发整理到脑后。
“我知道,你也很害怕雷声。”
阿梅抬起眼睛。
“那时你没有唱歌,也是担心自己的声音会颤抖吧。在弟弟妹妹面前,扮演着无所畏惧的可靠姐姐。”他温柔地一语道破,“但在我面前没有这个必要。”
“……原来,都被您识破了呀。”
他握住她的手,果然,她冰冷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阿梅,不要怕。我在这里。”
“重长大人,您何时动身回城呢?”
“是啊。怎么办呢。”他语焉不详地笑着,“不早点回去的话,可能就被发现了。到时候可是会引起大骚动的。”
“请您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了。”阿梅认真地谴责道,“您冒雨前来探望,我真的很感激。但是,这是不对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不然,就堂堂正正地来了。”
“您真是坏心眼。明明知道我不是指那个……”
“睡吧。”他温和地打断她,“我还有没批完的公文。”
“根本没什么公文,”她红着脸说,“就像没什么鲶鱼一样。”
“睡吧。”他牵着她,把她安置在崭新的被褥上。看着阿梅欲言又止的样子,重长捏捏她的手心:“不会真的不愿意和我这个年龄的男人共处一室吧?”
她用银杏纹样的花染胴服蒙住眼睛,使劲地摇了摇头。
既不是香菇也不是饭团。雷声令她想起的是,大筒炮击大坂城的声音。
他体察到了这个事实,但没有说出来。
他总是把握不好和她之间的距离感,不知道亲密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亲密到什么程度就可以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枷锁确实存在,只是那枷锁并非“君臣有别”或“罪臣之女”。
从第一次见面起,与年龄无关,作为女性的阿梅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她在敌营中看护着弟弟妹妹,彻夜未眠的样子;她眺望着燃烧中的大坂城的侧脸,咬紧牙关不流眼泪的样子;她的声音像是白瓷,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柔滑清澈。她身上吸引他的特质,从来就不是孩子的。
他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等你以后嫁给别人,我就不管了。”
有个念头破土而出——要是她不嫁给别人呢?
他深深地望着她,这个仿佛却又并非自己女儿的少女。
春雷明灭间,白石城又回到厚重的黑暗里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