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忠辉×伊达五郎八姬

 

信浓无海。却有阵阵海浪声扫过群山。

人们都说，是公主惊世骇俗的美貌，令魔魇之城发出潮湿的叹息。

纵是传说中的名军师山本勘助所修筑的魔城，也不能不如此。只因十六岁的五郎八姬已有倾国之色。她描着却月眉，眼尾轻翘的桃花双眸。虽然出身北国，却自幼在聚乐第长大。导致她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反差，用软糯的京音，讲着傲慢的话语。

“原来川中岛真的是川中一岛。”

“您可真是少见多怪。”五郎八姬把目光移向海津城，甜美地讥讽道，“正因为川中孤岛两不靠岸，才会爆发出五十年前的两雄交锋啊。”

五郎八姬神采奕奕，脸上丝毫不见长途跋涉的疲惫。她身边的少年——她的夫君——见她谈古论今得出神，便悄悄去握她细软的手。然而下一秒，五郎八姬无意识地抬手拢了拢碎发，夫君悬在空着的手很是尴尬，只好急转弯，做了一个“太阳可真晒”的假动作挽回尊严。

她的夫君松平上总介忠辉今年十八岁，是个仪表堂堂的贵公子。忠辉的父亲德川家康夸赞说，好一对俊男美女的璧人，他从没见过这么般配的夫妻。众家臣纷纷附和，说若是连大御所都没见过，这世上怕是不曾有了。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忠辉和五郎八姬除了外貌，明明是世上最不般配的夫妻。

他们的结合天理不容。大名之间的通婚本就被禁止，何况伊达和德川都不是普通的大名，反对这门婚事的人从大坂城天守阁排到三之丸。

五郎八姬是伊达政宗最宝贝的女儿。她是爱姬嫁入伊达家十五年来，盼望已久的子嗣。政宗满心盼望着嫡子，只取了男名，既是女孩，就改发音为《涅槃经》的首三字“伊吕波”。五郎八姬小时候娇憨可爱，成长后更是聪颖过人。她出嫁前的七月，父亲特地让她回一趟仙台，命令仙台的町屋和武家点上灯笼。独眼龙亲自携爱女登上仙台城的橹，带她看满城灯火，和漫天星光。

松平忠辉是德川家康最厌弃的儿子。他的生母本是铸物师的妻子，虽为家康的侧室，但出身卑微，不得恩宠，却阴差阳错地诞下了双胞胎。家康找了个“肤色黝黑”的借口，抛弃了忠辉。谁料忠辉长大后，容貌竟与家康的长子信康有几分相似，见到他，就像见到了含冤死去的信康的鬼魂。家康说忠辉“面貌怪异”，实属愧怍在心。

五郎八姬和忠辉的婚事背后，缠绕着无数阴谋野望的毒蔓。政宗和家康各自心怀鬼胎，试图利用这场不合情也不合理的婚礼，架起通向权力顶峰的天梯。

关原合战后，政坛依旧风云诡谲。庆长十年，十四岁的忠辉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的未婚妻。少年少女盛装华服，正襟危坐，媒人的口沫横飞逐渐远去，两人各自开始走神。

忠辉想，咦，独眼龙的女儿好像也没少鼻子少眼。

五郎八姬想，诶，老狸猫的儿子怎么这么瘦。

忠辉想，太好了，是个正常女孩。而且挺好看的……

五郎八姬想，这人不像我们奥州人皮肤白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几乎没有交流，一直都是媒人在说。这位媒人也不是等闲之辈，而是当时的天下第一权臣大久保长安。伊达家派出的证婚人（预定），则是仙台藩第二席伊达成实。

成实艰难地维持着官方嘴脸，直到确认德川方的来宾都走光了：“我靠，没想到家康他儿子长得还挺帅的。他妈得有多美若天仙才能匀回来啊……”

五郎八姬说：“也就那么回事吧。比小十郎还是差远了。”

“那家伙黑成铅球怎么能和小十郎比？！哦……你说左门啊……嗯哼，那当然，我儿子是顶天立地的爬虫类，一只弃狸根本不配相提并论——”

成实大人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这门婚事总不能往黄了说，立刻悬崖勒马地改口：“你这丫头，从小看着左门长大，审美养得太刁，拿左门做标杆对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公平！”

五郎八姬看着成实：“可是他连您都不如。”

成实陷入了沉默。他无法去否定一句客观真理。

另一方面，忠辉对五郎八姬的印象也不佳。她一看就是蜜罐里捞出来的大小姐，言谈举止都散发出“老娘就是被宠坏了，你能拿我怎么地”的傲气。忠辉脾气暴烈，骨子里却有一种幽暗的自卑，这自卑当然源自父亲的冷眼。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异常冷静地构想着他们的婚姻。她从生下来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那么高贵，那么独一无二。而他生下来时，是廉价的，是双份的，是物竞天择中活下来的那一个双胞胎。不被双亲所爱，也不被任何人期待，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他的境遇。

更何况他们身后有着特殊的两个家族，浓稠的阴谋随时一触即发。

忠辉说：“长安，我娶了她，对任何人都有好处，唯独对我和她没有。我们之间差异太大了。我不想沦为父亲或是独眼龙的棋子。”他的声音激动起来，“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实在太吃她的颜了！你懂吗长安！我真的对她没好感！可是她的长相完全长在我萌点上！”

热爱多人运动的六旬老翁含泪拍了少年的肩：“我懂。都懂。”

经历了订婚、取消、重新订婚、重新取消的反复变卦，在一些人的如愿以偿和另一些人的不情不愿中，松平忠辉终于与伊达五郎八姬结为夫妻。

 

新婚之夜，忠辉深情地问：“公主，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五郎八姬流畅地回答道：“今天是12月24日，小十郎的被打胎未遂日，也是他的生日。”

忠辉脸色一冷：“你怎么把其他男人的生日记得那么清楚？”

五郎八姬说：“什么？哦，您别担心。他是个gay。”

忠辉就不再担心了：“公主，你知道吗？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是耶稣的生日。”

五郎八姬说：“耶稣是谁？您怎么也把其他男人的生日记得那么清楚？”

忠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闪烁着晨星般温润的光芒。他说：“公主，这是天主教的十字架。”五郎八姬说：“我知道。我爸爸背过。”又补充道，“而且他背的那个是金的。”

忠辉笑了。他把十字架放在妻子的手心，然后慢慢地攥紧她的手。

“公主，你是被赐予我的。不是被德川家，也不是被伊达家，而是上天赐给我的唯一的妻子。天主教规定，人只能用一辈子，去爱唯一的另一个人。永不背叛，永不离弃，直到一方死亡。”

五郎八姬讶异地问：“您是天主教徒吗？您已经受洗了吗？”

“未曾。我只是觉得这教义很正确，因而很美。”

忠辉热烈地看着她的眼睛。

“公主，你爱我吗？我有幸得到你的钟情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柔情究竟从哪儿来，为五脏六腑的什么地方所造就，令他那些玩世不恭的客观和冷酷，都变得不作数了。婚礼是多么神圣的仪式，几个时辰前还不爱的少女，已经是他此生的独一无二。原来婚姻也是一种受洗。

五郎八姬的明眸微微闪烁，滚烫的心绪突然向她袭来，令她不知所措。出嫁前，母亲和侍女教了她很多嫁做人妇需要习得的事，其中不乏一些令人害羞的流程，但她们唯独忘记教给她，如何应对扑面而来的、如山崩般猛烈的爱。

她很快意识到忠辉正在意识着的事情。从未有过的激情在新婚夫妻年轻的胸腔中激荡。

 

 

每当家康想起忠辉这个儿子，歉疚时常涌上心头。

而他弥补的方式也非常简单，就是给他加封。把死去的双胞胎弟弟的深谷一万石给他，紧接着，是佐仓五万石，仅仅是四十天以后，又把川中岛十二万石给了他。与五郎八姬婚后的第四年，松平忠辉被任命为越后高田藩藩主，一跃成为坐拥七十五万石的大大名。

忠辉故意不去想，构筑起这至尊权力的究竟是什么。

为了修筑高田城，忠辉动用了天下普请。号召了十三家大名来着手建筑工程，担任总监督的自然是五郎八姬的父亲伊达政宗。城的修筑穷尽奢华，室内摆满了西洋金器、虎豹皮和孔雀翎。高田城没有天守阁，取而代之的是仿照江户城的富士见橹而修筑的三重橹。

忠辉带着五郎八姬登上橹楼，带她看浅桃色的霞光。他说：“江户城修三重橹，是为了眺望富士山。我修了同样高的橹楼，是为了便于公主望乡。北国空气深冷，星辰清晰璀璨。这里的夜色，也许比公主的故乡而远远不及。”

五郎八姬明媚地微笑着：“这里也是北国呀。高田同样有仙台不及之处。这里有天下第一的荷塘，也有天下第一的良人。”

忠辉有些别扭地说：“你不要笑了。被别人看去了怎么办？”

“您可真是不讲道理。”五郎八姬如水流般柔软地靠向他的胸口，“我像一面旗帜，被您高高地悬挂起来，却不允许其他人观赏。不如把我幽禁起来，锁起来，只给您一个人看。这样好吗？”

其实她也明白，他的真实想法是截然相反的。忠辉甚至想让她取代日月，夸耀四方，让全世界看看越后少将有一位多么绚丽照人的妻子。

高田城的修筑进入尾声时，大久保长安差人送去一幅名贵卷轴，上书潇洒墨字：五八同城。

——谁料这个冷笑话就成了大久保长安的绝唱。

这位权倾天下的老者，曾是甲斐首席的猿乐师。被武田信玄提拔成武士后，侍奉信玄、胜赖两代。武田家灭亡后，长安转而出仕德川家。家康看中了长安开采金山的才能，于是予以重用，他的飞跃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家里有矿。

关原合战后，大久保长安的权力更是达到了顶峰。家康让他管理全国的金山银山，以及关东的交通网，家康直辖的一百五十万石实质上由他一手支配。人称“天下的总代官”。

传说大久保长安每次下矿，都要带着七八十个歌妓，被璀璨的石头所包围，极尽人间乐事。对此，真田安房守昌幸总是咬牙切齿，称之为“夺走我挚爱的那个男人”。旁人还以为他在说什么，其实是在说佐渡金山。

长安热爱自己的事业。晚年宣称要打造一个黄金棺材安葬自己。因此，他与头戴大金月亮腰挂大金链子的伊达政宗私交甚密。他甚至说过：“独眼龙比德川家康更适合成为天下之主。”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在家康的雷区疯狂蹦迪。

这些流言传入家康耳中，他也不计较。当然，只是暂时不计较而已。庆长十八年，大久保长安过世。德川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了他的家底，搜出了匪夷所思的罪证——除却5000贯的巨额金银财宝，还有武田家祖传的甲胄、马印、军旗和幔幕。仿佛在诉说一个大阴谋家纯粹的怀恋。

家康心想，你们武田遗臣怎么一个个的都这样啊。你们是武田遗臣还是武田遗孀啊。但他不动声色，把这些都归为大久保长安蓄意谋反的罪证。大久保家满门抄斩，与其有姻亲关系的诸大名全部遭遇连座处分。

做完了这一切，家康将长安已经腐烂的遗体挖出，在安倍川河原枭首示众——当然，是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质棺材中。

 

而松平忠辉的悲运，从大久保长安事件就已注定。

也许更早，是从他出生却没有立即死去那一刻尘埃落定的。

许多年后的某一个深夜，月明如昼。他望着诹访湖，忽然想通了自己这一生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一辈子都是在等待一则裁决。他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但真正能改变它的只有父亲。他有过雄心壮志，父亲却只希望他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废物。与伊达五郎八姬结合的短暂时日，只是他破败生命中一块极美的补丁。

大坂夏之阵，忠辉被任命为总大将，道明寺合战后，因岳父伊达政宗的提议，没有追击真田幸村军，错失了立下战功的机会。元和二年，家康逝去。忠辉在城下的禅寺，请求见父亲最后一面。但他最终也没有等来父亲的谅解。

元和二年七月，二十五岁的松平忠辉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判以流放之罪。

判决传达到五郎八姬那里时，越后高田城的奥御殿还散发出崭新的木材香。她听着来使朗读丈夫的条条罪证，出神地想，少将殿，城还没有建完呢。一切的一切，都还没完呢。

五郎八姬被遣送回仙台。独眼龙看着与自己一样倔强的女儿，疼惜地说：“五郎八，你才二十三岁。只要你愿意，我照样还能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五郎八姬微笑着，说：“不。”

爱姬急切地劝道：“五郎八，你要想开些，不要断送了自己余生的幸福啊。”

五郎八姬静静地摇了摇头，眼瞳中摇曳着晶莹的热度。

“父亲母亲的用心良苦，女儿心领了。只是，与少将殿共度的十年间，女儿已经享尽了此生的幸福。即使夫妻分隔两地，不被世间所容，他都是我唯一的丈夫，永恒的爱人。余生，我会为少将殿祈福。女儿不孝，请父亲母亲宽恕。”

政宗沉着脸道：“幕府绝不会赦免少将殿的，所谓夫妻只是名存实亡。”

“我愿将这婚姻形诸于意愿。”

 

　　——她果然这么做了。

 

很多人无法理解，为何聪明貌美的五郎八姬选择在仙台孤独终老。没有人认为这段婚姻还在继续，除了五郎八姬和忠辉本人。有人说，五郎八姬信奉的天主教义禁止离异。世人搞错了这件事的先后顺序。并非五郎八姬信奉天主教，所以不能离异；而是她为了维持这段短暂的婚姻，才皈依了天主教。

她依然深信，他们交换过的那些海誓山盟都是真的。像珍珠一样洁白光润，像钻石一样坚韧永恒。尽管它并没有实现。实现或落空，都和它的真伪没有任何关系。

五郎八姬向父母表明决意的那个夜晚，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无人知晓五郎八姬是否真的生下了那个孩子。只是，五郎八姬去世后，她的菩提寺——松岛天麟院多了一位新的住持，号黄河幽清。人们都说他肤色黝黑，不像奥羽之地的人。对此，住持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

再说松平忠辉，几经辗转，余生终于在信浓诹访安顿下来。

他只带了一个在五郎八姬嫁入前就成为他侧室的侍女，名为阿竹。日子过得很清苦，但并不算坏。时常与当地的文人雅客吟诗作对，天气温暖时，还会在诹访湖泛舟或游泳。

他活了九十三岁，成为了家康最长寿的子嗣。他握着一支象征天下人的名笛，人生的五分之四都在流放生涯中度过。他仍在等待幕府的宽恕，等着将军之位传给兄长的儿子，或许有一天他会突然想起，有过这么一个叔叔，或许会心血来潮地把他解放出来，让他去迎接自己的爱妻。

是等待，令他无法轻易死去。

然而，等到德川秀忠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都继位了，也没有人想起他来。

他一直思念着五郎八姬，直到她的面容已经不再清晰，也还依稀记得她美丽的感觉，像梦魇一样，在睡眠中拖住他，哀怜地看着他。

他三十多岁的某一天，一位自称片仓的男人登门拜访，身边带着一位绝美的少女。他来自奥州白石城，祖上是诹访湖畔的神官，少女是他的妻子，也与诹访湖有些渊源。他们夫妻此番新婚旅行，就是想来造访这神祗之地。

面前的男人已不再年轻，五官却不改盛年时的英武。忠辉突然想起来他是谁了，笑道：“原来，你就是圣诞之子啊。”话毕，他自顾自地大笑起来，险些笑出眼泪。

名为片仓的男人辞去后，再也没有来自奥州的消息。没有人告诉他，五郎八姬怀上了他的孩子，也没有人告诉他五郎八姬的死讯。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越过了她的享年。诹访与仙台相隔并不遥远，两人却终生没有再见。

松平忠辉死后三百年，诹访贞松寺的住持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忠辉公的魂魄仍然祈愿着德川幕府的原谅。住持很是苦恼地说，可是这世间已经没有德川幕府了呀。忠辉公忙问，那现在是什么幕府呢？又是谁主天下呢？我的妻子五郎八姬，还在江户等我吗？

住持从梦中醒来后，立刻联系了德川宗家的后人。于是，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松平忠辉终于获得了早已覆灭的德川幕府的原谅。

这则令人唏嘘不已的新闻，吸引了不少记者上门取材。松平忠辉和五郎八姬的故事，也再次被世间所提起。不善罢甘休的记者们问住持，您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梦呢？您觉得这是简单的一个梦境，还是忠辉公被禁锢在这里的亡灵的现身呢？贵寺作为忠辉公的菩提寺，供养英魂多年，忠辉公还说了什么感激之言吗？

住持想了想，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忠辉公说，既然盛世容不下铁马冰河，那么，就让它入梦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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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公子和大小姐的旷世绝恋。

《独眼龙政宗》的五八夫妻太美型了吧（虽然重梅夫妻也很美型）……

真田广之的六公子这谁顶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