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实回到城砦时,好戏已经落幕了。
长柄先锋组的士兵,卖力挥动素枪者有之,擦拭银杏穗枪尖者有之,将辣味增涂抹在黑米饭团上者亦有之。但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同一种笑容,那笑容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皮薄,沙瓤,瓜甜”。成实感觉自己像一轮正在下山的太阳,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冲他眨眼的,比剪刀手的,竖大拇指的,还有趁乱发朋友圈的。
成实想,怎么了?我登基了?
仿佛要现身说法般,距离奥州王还差一个仙道攻略的好表哥向他款款而来。即使是在阵中,伊达政宗也身着一件白杀色的小袖,外披朱鹮嵌金纹样肩衣,一副完全没打算上战场的昂贵造型。
成实讥讽道:“你是来打郡山城,还是来参加夏季时装展销的?”
“我要回本宫了。”政宗懒得理会,“你也可以洗洗睡了。”
“今晚轮本大爷值勤,我睡了,你就可以换寿衣了。”
政宗这才缓缓地看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长:“原来,你还没听说啊。”
三个时辰前,伊达军进行了一场抽签。
这本应是一场寻常的军事抽签。桃木卦筒里装着八根筷子,尾端涂着不同颜色,两两成双。抽到相同颜色筷子的两名部将,将共同担任阵所值勤。彼时的成实正奉命进行敌情侦查工作,因此不在现场。本应由他抽出的那一根红色筷子,孤零零地躺在签筒里,与田村宗显的凑成了一组。
但是,从片仓小十郎景纲开口的那一刻起,事态转弯直下。
“——请允许我和伊达成实大人一组。”
景纲毕恭毕敬地伏跪在政宗面前,抛出极为离谱的发言。
“可抽签结果……”
“就当没抽过吧。”
政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十郎,抽签是你提议的,无视抽签结果也是你提议的,你在耍我吗?”
“抽签结果乃是神谕。但属下现在不想遵从神谕,只想遵从自己的意志。还望您成全。”
好一个标准的道德绑架。政宗的声音严厉起来:“小十郎,你最知道军纪无情。若我为你破例,敢问君威何在?如果你有你的考虑,想与五郎一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你现在的不情之请,无异于要求我把成舟之木种回原处。成全你,我如何服众?”
“政宗大人,”景纲的语气不卑不亢,“这并非不情之请,而是献策。”
“献策?”
“恕我直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和伊达成实大人组队。”
政宗用“是吗?”的狐疑眼神巡过其余六名部将,所有人的五官都聚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然而片仓景纲继续说道:“但是,能与成实大人发挥出最佳相性的人是我。如果成实大人此时此刻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也会说,非小十郎不可。”
所有人五官上的问号变成了惊叹号。
“这么解释的话,您是否能予以理解呢?”
“我完全无法理解。……不过,小十郎。”
政宗交叠起双手,骤然之间,独眼中绽出奇异的光彩。
“——如果我答应,你就会为我实现我想要的,对吗?”
小十郎力排众议的发言,虽然怎么听怎么像出柜,却不无道理。全军上下,听闻片仓军师将和伊达兵部强强联手,都默认翘首以盼的战役即将打响。并且,必定会在这两人值勤的那一夜打响。
原本低迷的士气大振,人人勤于练兵布阵,不敢稍有怠慢。
七月一日,七月二日,七月三日,双方相安无事。
于是,到了七月四日。
月明如昼。新筑城砦散发出新鲜的圆木清香,金铃子的鸣唱声,为焦金流石的季夏之夜添上一分凉意。成实走进帐中时,片仓景纲早已就坐,表情颇为专注,手头像是刚刚完成什么工作。他鸦羽般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顺着肩颈线条优美地流泻下去。
成实径直走过去,坐在对方身边,自顾自地抱怨道:“我军和郡山城的接应被截断了,现已是进退两难之境。不快点开战的话,在这里对峙也毫无意义。”
“敌众我寡,宣战需慎之又慎。由我军宣战属于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时,能免则免。”
景纲说罢,顺手把什么放在成实头顶。成实抬手一摸,竟然是一个花环。
“什么逼玩意儿就往本大爷头顶放!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编花环?!”
“此乃护身符。由紫云英和堇菜花编成,象征武运昌隆。”
难怪从对方那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草木芳香。
“可你刚刚才说宣战是下下策,仗都没得打,昌的是哪门子隆啊。”
景纲淡淡一笑:“我可没说‘仗没得打’。”
成实惊讶地转过脸,直直迎上对方沉潜的眼瞳,恍惚愣神片刻,又不好意思地错开视线。
“您似乎心神不宁啊。”
“是你太沉得住气了,”成实无奈地托起脸颊,“我可告诉你,全军上下都指望着今晚呢。今晚再不开战,唯恐军心大跌。到时候,我的英名就要被你毁了。以后再抽筷子,肯定没人愿意跟我一组了……”
“那不也挺好的么。”
“你说什么?!”
“我是说,请您放一百个心。”景纲语气淡淡,如述他人之事,“今晚,必将开战。”
成实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撼:“你哪来的把握……”
“我有秘密武器。”
“那你不早说!”成实的脸上豁然开朗,“牛逼啊小十郎!快给本大爷看看,秘密武器在哪里?”
景纲说:“就在这里。”
成实茫然地巡视了整个空间,确认啥也没有后,摘下头顶的花环,煞有其事地转了一圈,弄掉了两片叶子,又一无所获地戴了回去。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旋即以拳击掌,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果然就是那个吧!就是那个……那个嘛!都瞒不过本大爷的!”
“您肯定没想明白吧。”
面对景纲毫不留情的拆穿,成实恼羞成怒:“脑子不好真是对不起啊!你能不能少点故弄玄虚多些真诚相待呢!天天他妈搁这跟我谜语人!再说,你又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凭什么说我没想明白!”
“因为……”
景纲伸出手去,捏住成实的脸颊,轻柔地一扯。
“——这才是我的秘密兵器。”
纵然在流火天气中,对方的手指也如沉入溪涧的棋子般冰凉。有那么一瞬间,成实甚至在想,他不会是在逗我玩吧?他不会是在逗所有人玩吧?他该不会是精心策划了这么多环节,就为了说出这狡猾的句子吧?
可这个人是小十郎。既然他能如此口出狂言,心有成竹地微笑,那就意味着巧夺天工的军事奇迹已近在咫尺。成实这么想着,便不由得端正了坐姿:
“好,那你要我怎么做?一不能宣战,二不能奇袭,我又能做什么?”
“您什么都不必做。”景纲的语气不徐不疾,“确实不能宣战,但随时可以应战。一旦战役打响,我只需要您和平时一样,所向披靡,引领我军走向胜利。”
“……你是说,敌军会主动攻打过来?就在今晚?”
“就在今晚。”
成实愕然了。
“小十郎,我们已经对峙了有足足二十天了。敌军纹丝不动,没有流露出任何战意。虽然很不甘心,但恐怕佐竹·芦名联合军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吧。这是关乎伊达家声誉和存亡的一战,政宗一定也——”
“政宗大人确也一心渴战。所以,我已用性命担保,今晚必定让他看到战果。”
“……好,那就再加我一条命。”
成实注视着对方,眼底璀璨。
“小十郎,说说你的计策吧。”
景纲点点头,继续陈述道:“如我方才所言,您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静候敌军的来袭。一切请交给我。成实大人,您麾下,确有一名远藤骏河守殿下吧。”
“你是说骏河老爷子吗?”
“是。据我了解,今夜敌军城砦中值勤的部将,刚好是骏河守殿下的故交。”
“什么?”
“此人乃是芦名家家老,平田左京。我的计策是,以远藤骏河守的名义寄去矢文。敌阵若是看到这封矢文,必定怀疑平田大人通敌。为了确认情况,一定会有所行动。”
成实如梦初醒。为何合战必定爆发于七月四日的晚上,因为这是凑齐了远藤骏河守、平田左京这两枚棋子才能执行的计策。除却景纲本人需要在场,想要调动骏河守,则身为其主君的成实也必须在。片仓景纲力排众议,连性命都赌上了也要凑齐的,是谋略所需的天时地利人和。
一时间,他的心底充满了佩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原来,你需要的不是我……)
景纲敏锐地皱起眉:“您怎么了?是否有什么疑虑?”
成实抿起嘴唇:“没有。堪称完美之策。不愧是小十郎。我……远不及你。”
“不,成实大人,我说过了,您才是秘密兵器。如果没有您在,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啊,对对对。不就是因为远藤骏河守是我的家臣吗?妈的你可真会偷换概念,少哄我开心了,在政宗面前怎么没见你嘴这么甜——”
“不是的。”
或许是对方语气中的轻重缓急罕见地产生了变化,成实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您根本没有听完我的话。”景纲的眉眼间氤氲着一种墨淋淋的庄严,“成实大人,您注意到这个计策存在致命的破绽了吗?您可曾想过,那毕竟只是一封矢文罢了,为何敌军不惜大动干戈,也要出兵验证平田左京的忠心呢?”
成实怔怔地看着对方,感觉心脏停在胸腔间不会动了。
“——那是因为敌军知道,伊达兵部成实在这里。”
景纲的声音陡然融入一种不知名的温柔。
“所有敌人都忌惮着您,正如所有友军都仰仗着您。整个仙道地区……不,全奥州都知道,伊达兵部的名字在每一个战场上,如何打开最血腥的帷幕,再画上最传奇的句点。就连战役本身都知道。您散发着不可一世的、百战不殆的强烈芳香,因此您什么都不必做,战事就会循着您的所在,自己找上门来。”
成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就这么信任我?连命都敢赌?”
“您不是也如此地信任着我,以至于主动买一赠一么。”
两人相视而笑。
“痛快,赌就赌。”成实开开心心地伸了个懒腰,“矢文,你打算怎么写?”
景纲不假思索,展纸挥墨写道:
平田 左京殿
见字如面。
去年造访会津之时,曾得蒙您悉心关照。然世事难料。如今,听闻您也在战场上,竟已是敌我两立之身,不胜唏嘘。盼有朝一日,两军和睦之时,还望拜见尊颜,共叙昨日旧事。
伊达成实 片仓景纲 敬上
景纲放下笔,却见成实定定地盯着落款处,一脸无名堂的傻笑。
“您偷笑什么呢?”
“没、没有啊。”成实赶紧表情管理,“谁让你刚才擅自捏本大爷的脸来着,造成永久性的影响了。”
“永久性的啊。”
景纲笑了笑,把墨迹初干的信笺折好,稳稳地绑在箭矢上。
成实跃跃欲试地伸出手:“让我来吧,我射得比较准。”
“别麻烦了,您还是养精蓄锐,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吧。”
“少在那酸文假醋的,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射不射还要征求你的许可不成?本大爷现在就是想射了,非射不可。我靠,你别捏那么紧不让我射——”
远藤骏河守矗立在营帐外,听着自家少主这些触目惊心的话,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打扰。
天正十六年七月四日夜,以一封矢文为导火索,长沼城城主新国贞通终于按捺不住,率百余名精兵攻向伊达军驻扎的窪田砦。沉寂二十天的战役,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伊达成实不仅拦下敌军炽烈的攻势,更是在敌军渐露颓势之时,奋勇直追,讨取首级二百多枚。
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位骁勇无双的大将作战时,为何头顶戴着一顶花环。
即使是论功行赏时也没有摘下来。
END
带着花环的成实好可爱!喜欢这句,“”就连战役本身都知道。您散发着不可一世的、百战不殆的强烈芳香,因此您什么都不必做,战事就会循着您的所在,自己找上门来。”
也就是说成实基本上是最终兵器彼女(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