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
话虽如此,仙台藩严冬漫长,酷暑次之,舒适的春秋转瞬即逝。去年的大旱灾长达四个月,所谓“旱魃为虐,如惔如焚”,麦田颗粒无收,数百人死于暑烈疫病流行。
片仓小十郎从白石远道而来,正是为了带来“藏王山动荡”的危报。独眼龙半是调侃半是体恤,说你也不年轻了,这种事写个信就行了,不用总是跑来跑去的。小十郎微笑不言,微笑表示领情,不言表示没听进去。
其实谁都知道,他是顺路来拜访成实的。成实上周才刚离开亘理领内,因公滞留在仙台。可谓极其顺便,相当刚好。家中有谣言称,藏王火山可能是片仓家遥控的,用以公款来见亲友的口实。
他经过伊达安房守宅邸旁的稻荷鞘堂,在白狐神前供奉上新鲜的豆皮寿司,小心地绕过庭院里的一对儿大雪见石灯笼,以及栗栗六六散落着的陶器。屋敷前,成实果然托着腮席地而坐,懒洋洋地向他打招呼:“太迟了。”
“在腿脚方面,我向来不及成实大人的。”
“你是说腿脚的数量吗?”
“对啊,您有三条腿。”
“……说得好像你他妈没有三条腿一样,断啦?”
“什么断不断的,我的兜前立形状很难算第三条腿吧。”
成实看着对方一脸光风霁月,想起政宗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走在街上,看到蜻蜓缓慢低飞、信鸽迷失方向、野鼠成群出洞、骏马挣缰逃跑,那么不要怀疑,一定是小十郎即将要说黄段子了”。
对方不以为然地坐在他身边,用成实朝思暮想的声音,说了些“久疏问候”之类的废话,再把刚刚启禀政宗的天气预报复读一遍:“家臣称磐城、刈田郡均有明显震感,白石城位于藏王山脚下,地势上危若累卵,一旦火山爆发,熔岩盖浇下来……”
成实赶紧打断他:“你能别用‘盖浇’这词儿吗?听着可太好吃了。”
“我又不像您这么有文化。”
“得了吧,你千万别夸我。你一夸我就没好事。”成实一脸嫌弃地揭穿道,“你就应该找个大海螺,每天早中晚三次,对着藏王火山——‘藏王大人您是最棒的’、‘藏王大人您可太有文化了’、‘藏王大人不愧是伊达军第一勇武’,不出十天,绝对自闭成死火山。”
小十郎低下头,惯性地微微皱眉,嘴角却流露出一种默许你胡闹的笑意。
两人沿着街道,一边散步一边叙旧。小商贩们将精挑细选的货品挂在细竹上,卖力地吆喝叫卖。小十郎挑选了羽织带和一个金唐皮胴乱,想了想,又折返回去,拎来一个小小的柿叶包裹。再次路过稻荷鞘堂时,成实果然顺手把白狐神前的豆皮寿司取过来,肆无忌惮地吃了。小十郎苦笑着打开柿叶上的细线,取出新的稻荷寿司补上。
成实的嘴角还黏着醋米饭粒:“几日回领?”
“后日。”
“明日也住在仙台?”
“政宗大人密令,命我与成实大人一同,前去处理猫坂一案。”
“不早说!还有为什么我也要一起去啊?”
小十郎极其严肃地注视着成实。
“因为政宗大人怀疑我虐猫。”
“……”
逢魔时刻,两人移步猫坂。
猫坂位于仙台桥下。附近皆是伊达家重臣的宅邸,也就是所谓的单位住房区。大约一个月前,开始有怪异的传闻称,有妖猫出没于猫坂,或幻化作人形,媚态荡神,谋财害命;或潜入官僚体内,令五尺大汉突然自称“下野国安苏郡未笄少女”,声泪俱下诉说自己身世后,突然气脉欲断,从此卧床不起。坊间的猫坂怪谈风靡一时,说者燥唇烂舌,听者冷汗淋漓,借猫妖之名恶意作案者有之,装神弄鬼者有之,畏惧猫妖不敢渡桥、抄近路失足溺毙者有之。人心惶惶,不得安之。
成实趴在仙台大桥的朱红扶手上,眺望着淙淙河川。
“这要从何查起?连猫妖是否真实存在都是个谜。”
“妖也好人也罢,只要能平息祸患,就算完成任务。”
“沿街问了一圈,十个人有十二种说法。古人说得好,越是不清不楚的原作,越能衍生出无穷多的同人作品。嗳,以你神社出身的经验来推测,今晚猫妖会幻化成什么样的人啊?”
“也许……妙龄女子之类的……”
“得了吧,真能变美女的话,政宗就亲自来了。”
“……您所言甚是。”
“话说回来……”
成实侧过脸,眼神灼灼地盯着对方。
“你真的是小十郎吗?”
“……什么?”
“你不会已经被附体了吧?”
小十郎哑口无言。成实大人的智商就像血压,你永远无从得知它什么时候突然上线一下,直接飙升到临界点以上。
“……只要向您证明我没有被附体就可以了对么?”
成实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是开玩笑的!猫妖是有多想不开才往你身上附,你就跟植物差不多,沾上一点烟火气,直接森林火灾。再说了,我还能认错你么?就算你化成灰,顺着雨水汇入汪洋大海,我也能在某一天的早饭时间,从味增汤里的海草上发现你。”
小十郎黑着脸陷入沉默,半天才挤出一个微笑:“真是谢谢您的精妙比喻。”
街道逐渐寂静,连最邋遢的醉汉都已经回家。
猫妖却始终没有出现。
无可奈何之下,两人决定先打道回府,稍作休息再商讨对策。成实走在小十郎身后,他的步伐渐慢,两人之间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说不出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漏看了关键性的什么。
一种怪异的知觉正从心脏上用力地碾压过去。
月明如昼。
他低下头。
——是影子。
桥上没有影子。
猫妖幻化而成的,从来就不是人。
而是仙台大桥。
桥迅速地变换着形状。
光洁的桥面长出三色皮毛,扶手翘成猫尾,原本空无一物的石灯笼中,突然闪现出巨大的碧色猫瞳。在婴孩啼哭般的猫鸣中,成实脚下一空,笔直地坠入湍急的河川中。
那是由亡魂的未竟之愿交织成的思念潭。
被冰冷而柔软的波纹所包裹,成实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来自方才的自己。
——我还能认错你吗?
就算你化成灰,顺着雨水,
汇入汪洋大海——
他想起小十郎回以的那个微笑。
那并不是微笑。
在水底,他听到了对方的呼唤。
他朝着自己游过来,伸出手,然后抱住了他。
他会老去。他已经老去。他的骨骼、肌理、牙齿都在萎缩,唯独他的怀抱仍是年轻的。一如多年以前的摺上原,就算以求死般的力气紧紧相拥,却依然虚无缥缈,触不可及。
(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成实闭上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你看看你,总是死到临头了,才敢来爱我。你能不能平铺直叙地爱一个好端端的我。不在大军临境时,不在尸骸成山下,不在水深火热中,而是在奥州为数不多的春光明媚之顷,没有酒和危在旦夕,没有借口和退路地爱我。
你一直都不能。
连小十郎都做不到的事其实极其有限,可惜,偏偏包括这个。
五日后,片仓小十郎回到白石。
白石城的评定间里,他将在猫坂的所见所闻讲给家臣听。妻子坐在屏风后替他收拾行李。待家臣众告退,妻子突然问道:“见到了吗?”
“嗯,成实大人还是老样子……”
“不,我并不是在问成实大人。”她的声音如玻璃珠坠入白瓷碗,“您见到那位思念已久的故人了吗,重长大人?”
片仓小十郎重长微微一怔,继而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我想,是见到了吧。”
他走向供奉着亡父灵位的佛龛,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我和阿梅,政宗大人,还有成实大人都过得很好。藏王火山爆发也并没有危及到白石城。领内一切太平。这一切都是承蒙父上在天之灵的保佑。”
阿梅有些担忧:“您方才说,成实大人还是老样子……”
“是啊。”重长垂下眼睛,“成实大人毕竟年事已高,隐居后,偶尔会忘记父上在十五年前就已经病故的事实……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看上去?”
“但我觉得,成实大人并不是真的糊涂了。”
重长透过庭院,远眺着藏王群山。
“证据就是,他一次都没有喊过我‘小十郎’啊。”
“如果说这是一个梦境的话……”
“成实大人不是没有醒来,而是从未睡去。”
时值宽永七年。
阿梅走过去,坐下来,靠在他的身边。
重长自言自语道:“但是,怎么会幻化成桥呢?难道这只猫妖有喜欢被人踩来踩去的怪癖吗?我果然还是觉得,按正常流程来讲,猫妖就应该变成妙龄女子才对。就是那种美貌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你也这么想吧,阿梅?”
阿梅回答:“喵。”
END
嗯,就是……
一个关于“小十郎”的叙述性诡计。
请随意理解。
PS:重长大人这一年也是45岁的人了,所以政宗说他“不年轻”也没什么问题。
当然政宗自己更加不年轻就是了(不服老的瞎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