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天正十五年。
芒种。螳螂生,伯劳鸣,反舌无声。
逢魔之顷,天幕呈青铜色。落日如一颗鲜艳欲滴的石榴,轻柔地吞吐着周遭的金丝流云。
大森城下,乌蔹莓和绞股蓝交织丛生,鸟足状的粗锯齿叶间,缀着糖果般精致的粉绿花朵。
乌蔹莓其实是葡萄的一种。夏季结出的朱色浆果,乃是一味难以入口的酸涩药材,具有轻微的毒性。成实每次来访大森,在等待景纲下班的空档里,都会坐在城下,百无聊赖地掐野果子吃。
十九岁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一脸望眼欲穿,时而傻笑,时而叹息,被告知“公务繁忙,恕难奉陪”后,蜈蚣而返(※错字)时每一步都会响起的扣血音效——都是果实毒性发作的最好表现。
而这幅光景也被大森城的群黎百姓尽收眼底。
对当地人而言,成实既是贵宾,更乃旧主,大家伙儿对他的喜爱之情更甚于敬仰之心。更有热心网友作俳谐一首,不出三日,整个仙道地区的孩童都在唱:
连鸟都不理 乌蔹莓的野果啊 五郎嚼个爽
成实一听立马气成河豚:“这他妈谁写的?!”
景纲语气淡淡:“不是挺好的吗,格式也工整。”
“岂有此理,本大爷离开大森城还不到一年,一个个胳膊肘都他妈拐上天了!”
“成实大人,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五郎,斋藤庄五郎,丹羽米五郎,真田源五郎,井之头五郎,您大可不必对号入座得如此迅速。”
“少来,你说的那些五郎还活着吗?出生了吗?来过大森吗?不是我还他妈能是谁?!”
景纲将长柄木舀放回手水舍,转过身回视对方,眉宇间载着一抹莹静。
“即便真的是您,大森城的百姓开您的玩笑,也是出于爱戴之心……不,也许更接近于宠爱之情吧。不久前,我拜访八丁目城的隐居大人时,他也曾说,从成实大人光着屁股满城乱跑时,居民们就一直守望着您——”
“谁光屁股乱跑了!!!”成实在心里断绝父子关系三秒钟,“你别听我爸瞎说!”
“是说您小的时候……”
“绝无可能!!本大爷就连呱呱坠地时,都裹着一层文明的糯米纸!!!”
“……您是大白兔奶糖转世么。”
成实坐在神社的石阶上,单手撑着脸,看景纲在裁好的方寸白绢上挥墨,心底蓦然浮起一抹异色。他有时会忘记——或者说,他偶尔才会想起,这位至交体内蛰藏着一种极为特殊的天赋。
片仓景纲奉万物之理为圭臬,但体内流淌着的神官之血,却赋予了他超逸于常理之外的视野,能观非此世之物。神社里盘踞着心愿未竟的幽怨狐仙,荒冢中飘荡着壮志难酬的落首武士,从记事起,诸如此类的景致便伴他左右,神鬼妖灵,魑魅魍魉,皆不在话下。
如今,智之小十郎正值而立之年。三十年来,他早已能和自己的血统融洽相处,把自家神社的护身符揣入怀中,关掉另一个显示屏,不去管超自然现象的闲事。这份异能,难说是福是祸,用景纲自己的话说,“有能做到的事情,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可谓是一句虑周藻密的废话。
“非得你亲自处理蛇鬼牛神之事吗?据我所知,你也没有这么闲吧。”
成实故意在“闲”上加重了语气。
“既为大森领内之祸,身为城主,无法坐视不理。”
察觉到成实在轻微地闹别扭,景纲只好简单地一句带过。
“那就去请阴阳师或巫觋之士来解决啊。”
“预算有限。”
成实嘀咕了一句“真他妈服了”,不怎么高兴地别过脸去。
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点假期,跋涉过来这一趟,却发现故乡正流行着取笑自己的儿歌,惊喜意外之余,小十郎还忙着处理一些莫名其妙的阴间事,半句知心话没说上,倒聊了半天光不光屁股的事——搁谁谁不憋屈?
景纲将护身符安置于神龛中,对之深深一礼。随后,他拾级而下,坐在成实身边,伸手扳过对方的脸,令他转向自己。
这是一副凭神的修长五指,方才以泉水净洗过,沁出丝丝凉意。成实被这个出其不意的动作吓了一跳,景纲用拇指缓缓撇过他的唇角,平然提醒道:“沾上脏东西了。”
“啊、哦……”伊达第一猛将腾地红了脸,赶紧把下午吃的零食大礼包在心里过了一遍,“应该是红豆馅或者糯米粉或者甜瓜汁或者麦乐鸡酸甜酱吧……”
“真没少吃啊。”
“少啰嗦!本大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不过很遗憾,所谓的‘脏东西’并不是指这些。”
“啊?”
“其实,是沾上了小动物的怨灵。”
“什什什么玩意?!?!”
“这一带不乏伯劳的巢穴,伯劳的习性是把没吃完的昆虫或蛙鼠串在树枝上,因而又称屠夫鸟。”
景纲和颜悦色地注视着猛擦自己嘴角的成实。
“这其中难免有一些猎物,五脏六腑惨遭贯穿,却没有立刻死去,活生生地被风干,久久不能成佛。如此看来,虫豸的怨怼之心,也是不可小觑的啊。”
“所以刚刚到底是什么动物的怨灵?”
“瓢虫。”
成实(※非常喜欢昆虫)听了,露出勉强可以接受的表情。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可是,有通灵体质的明明是你,为什么它要停在我脸上?”
“也许因为您是迪士尼公主吧。”
“哪有这样的迪士尼公主,硬要说的话也是幽灵公主吧——说谁是公主啊!!!”
景纲含笑不语。成实的顺杆爬和慢半拍总是恰到好处,大森百姓想要全力欺负他的心情,也并非无法理解。
“行吧,”成实撇撇眉毛,“既然你什么都不打算讲,就由本大爷来开这个头。听说近一个月来,大森城下怪事连连。铁匠研六的妻子身怀六甲,一日黄昏,她正欲渡桥,隐约听到有个声音,细如蚊讷,像是在说‘不许’。她见四下无人,以为是听错了,谁知走到桥的尽头,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起点。再走一次,仍是原地,桥像是形成了一个闭环,怎么也渡不过去。”
“她恐惧到了极点,下意识地向川面望去,只见水流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缝,如啮齿动物的爪痕。然后,那条裂缝缓缓地张开,川面上赫然呈现出一枚布满血丝的无神眼瞳,正死死地盯着她看……”
成实讲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但是,当然,景纲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好在,研六见妻子迟迟不归,顺着道路前去迎接,正巧撞见妻子立于桥上,正欲投河。他赶紧冲过去,从背后拦腰抱住妻子,千钧一发地阻止了惨剧。”
“关于这座桥……”景纲沉吟片刻,“顺着河川一直往东,延绵汇入阿武隈川处,有一座无名冢。”
“啊,你说那块石头啊。好像从我出生前就在那里了,有好几十年了吧。传说那一带有鬼火出没,凡是经过那里的人,都会莫名其妙被绊倒。小时候,我妈禁止我往那边跑,但我还是隔三差五地趁她不注意,找机会溜过去玩。结果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块随处可见的长满青苔的石头,孤零零地戳在荒郊,看起来怪寂寞的……”
“也是光着屁股跑过去的么?”
“没完了是吧!!!你他妈真是一个跑题魔人!!”
“确如您方才所言,数十年前,总有过路人在那一带无端被绊倒。村民们感到实在蹊跷,便把绊倒之处挖开,竟挖出一具婴儿的骸骨。相传,没有举行过葬礼便被草草掩埋的婴儿,会化为祟物怪,附到猫头鹰的身上,夜夜啼哭不止。众人惊骇之余,慌忙加以安葬,还请来高僧超度。但由于实在无从得知婴尸的身份,只好建立一座无名冢。”
景纲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就在一个月前,这座无名冢突然倒塌。”
“倒了?!”
“不仅如此,本应安葬其中的婴儿骸骨,也已无影无踪。”
“这怎么可能!”成实错愕地坐正身体,“那附近不到半里的地方,住着一位渔夫,叫总兵卫,无名冢平日都是他在打理的,这么多年来,没出过任何差池——”
景纲轻轻地摇摇头:“他死了。”
“……死了?”
“一个月前,在自家草屋病逝。”
成实无言以对,景纲便也随之沉默下去。一时间,神社陷入完全的寂静,夏虫振翅的音色清晰可闻。
“嗳,小十郎。等这件事过去,陪我去给总兵卫祈祈冥福吧。”成实黯然说道,“小时候跑去河边胡闹时,都是他在照顾我。五年前,我继承大森城的时候,他还特地献上应季的香鲇……是个很好的大叔啊。”
“诚然。我入城时,他也送来了香鲇。”
“那鱼真的很好吃,是吧?”
“鲜美之至。”
两人相视而笑。
自片仓景纲荣升大森城主后,便顺势成为了往来于成实和政宗之间的使者。前一阵子,景纲例行报告前线近况时,独眼龙敏锐地指出:“小十郎,有些日子不见,你的表情好像变得柔和了不少啊。”
“臣下愚钝,未能领悟您言下之意……”
“意思是说,你前所未有地像一个凡人。”
伊达政宗的戏谑无关褒贬,只是提点出了一个换作他人就难以察觉到的事实——智之小十郎出现了一些缺陷。他变成了一个偶有失衡的精密天平,一件染上月光的白釉瓷器,而这些改变都是因为,他身边常驻着一位异常鲜烈的伊达成实。
成实是性情中人,他的快言快语、爱憎分明都极具感染力。倘若仙道地方阴云密布,风雨如磐,所有的向日葵定会齐齐地转向他。他为人之清爽,心地之磊落,总是刹不住车的冲动,永远学不会的熟虑,令景纲总是隐隐约约地担着一点心。
——用独眼龙的话来讲,就连这份体察,也称得上是小十郎引以为傲的精明睿智中,凭空长出的一磅赘肉。
成实凝视着转暗的天色:“该动身了吧。”
“差不多了。”
“你……没打算一个人去,是吧?”
景纲只是说:“一直以来,总是给您添不必要的麻烦,害您涉额外的险,实在过意不去。”
他等于什么都没回答,用一套优美的废话,为成实的疑问原封不动地描了个边。
但成实还是听明白了,对方正把自己的弦外音捻在指间,温柔又无耻地拿捏着。他红着脸提高音量:“少给我在那边拿糖作醋!你不给我添麻烦,难不成还要给别人添麻烦?!”
“我当然,”景纲深深地看着他,“只会给您添麻烦。”
成实不置可否地别开视线,嘴角却暗暗上扬。
他们当然理解到彼此的意有所指,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明明是由衷之言,却总是言不由衷。只能放风筝般,来回打着柔情的哑谜。
两人乘着夜色,前往大森郊外的无名冢前。
果如片仓景纲所言,无名冢已然坍塌在地。借着皎洁如银的月光,能隐约辨识出篆刻在石面上的佛经。萋萋夏草倾野疯长,将石头下方土壤外翻的墓穴,衬托得仿佛一口空洞的牙床。
成实双手合十,默祷片刻。随即喟叹道:“真够渗人的,到底是谁能做得出这种缺德事……”
景纲答:“里面的人吧。”
“什么里面的人?”
“墓穴里面。”
景纲从腰间抽出一只笛子,那是名笛“潮风”。他将潮风凑至唇边,吐息间,清韵淙淙流转,音色如澄澈甘泉抚过乱琼碎玉。云幔徐徐散去,月光倾泻而下,倏忽之间,荒野中盘旋起一阵显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冽风。
风止。只见无名冢坍塌处,赫然佝偻着一则身影。
潮风的笛声,能唤来非此世之物。
成实厉声喝道:“抬起脸来!给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那妖灵有着夜雪般花白的长发,身形纤细如牛蒡,骨骼上黏着一层皱巴巴的皮囊。他低垂着头颅,如收线木偶般瞬间逼近,在成实的咫尺间猛然抬脸,那毫无血色的面孔,正是渔夫总兵卫。
成实一怔,身体本能地后撤半步。那妖灵四肢枯槁,面如铅灰,口鼻只呼无吸,散发出腐朽多年的恶臭。
“……袭击研六妻子的家伙,是你吗?”
妖灵的嘴唇纹丝不动,却发出了声音:“正是。”
“把无名冢弄成这幅惨状的,也是你?”
“没错。”
“既已是黄泉归客,为何无法成佛?”
像是被问到了痛切之处,妖灵的五官歪曲起来,早已失去肌理的眼窝处深深地塌陷下去。
“恨……伊达家当主……有失公允……”
成实将手按在刀上:“放肆!只要我藤五郎成实在,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伊达政宗出言不逊!”
笛声戛然而止。成实扭头看向景纲。
“……你怎么不吹了?”
“……失礼了。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成实正欲回敬,突然察觉到空气的细微震颤,拧身抽刀的瞬间,却听妖灵幽幽念道:“右臂。”
一阵鼓点般的战栗滚过背脊,旋即,成实的右手像被猛然抽掉骨骼一样,突然无法动弹。妖灵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参差的锐利獠牙,向伊达第一猛将的咽喉咬去。
——刹那间,妖灵的尖牙死死地咬中锋刃,迸溅出隐约的金属腥气来。
只见伊达第一猛将紧握刀柄,单手挡下袭击——以左手。成实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强烈的冲击沿手腕,浴遍全身的骨骼肌腱,虎口传来钻心的疼痛。至此,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听从大脑的指令,而是完全遵循于千锤百炼的本能。换言之,如果他把瞬时反应的时间用于思考的话,恐怕此时此刻,已经化为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成实的额头渗出豌豆大小的汗珠来。
“为何……伊达家的当主可以降生于世……还有你……你也……”
妖灵布满血丝的眼珠怒视着成实,一边咯吱咯吱地咬紧刀刃,一边通过不知什么器官发出破碎的怨怼之声。
“不公……不公啊……”
话毕,在一阵不属于这世间的冽风过后,妖灵已然无影无踪。
“我说啊,小十郎……”
返回大森城的途中,成实一路上都在若有所思。
“那妖灵真的是总兵卫吗?”
景纲走在成实身畔,静候着对方的下文。
“我对彼世之物缺乏概念,至少不会比你更了解。据你所知,有没有一种……比如说,一种能够千变万化的魔物,出于某种原因,幻化成了总兵卫的模样?”
景纲未置可否:“为何您会认为,那并非渔夫总兵卫的亡灵呢?”
“因为……”
成实顿住脚步,褪下只戴在右手上的鹰弽手套,对着明月伸出右手,重复着握紧又松开的动作。清辉漏过指缝,描摹着他畸形的右手轮廓。无法开合的两指间,血肉结痂呈现出不新鲜的粉红色,仿佛一种软壳动物。
“——刚刚那家伙,不知道我的右手已经废了。”
景纲立刻理解了成实的意思。
“两年前,我从涉川城归领后,总兵卫不知从何处耳闻,差人送来了慰问品。他顾虑我的不治之伤,把鱼骨剔除得一干二净,只呈上柔嫩的鲑鱼腩。说来惭愧,当时的我,还曾为这份体恤而恼羞成怒来着……”
成实垂下眼,稍稍收紧了声音。
“……难道说,人死后,堕入黄泉,渡过三途川,就会把前世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吗?性情也会大变吗?对生前珍视之人,也能无动于衷地痛下杀手吗?”
景纲沉思片刻:“恰恰相反。我见过的亡灵,大多是对生前未竟之事有着极强的执念,无法消解了之,只得徘徊在人世间。对它们而言,前世的缱绻眷恋或深仇大恨皆为枷锁,就算想忘,也奈何难以。”
“对嘛。正因为念念不忘,才会变成鬼的不是吗……”
“我尚未死过,对亡者的心绪自然无从得知。不过,”
景纲转向成实,声音如梦境般轻柔。
“倘若死后有了答案,我一定会回来告诉您的。”
成实想了半天,总算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真他妈拐弯抹角。你不就是想说,你死后不会忘记我,做飘飘也不会放过我,因为你对我……有深仇大恨是吧?”
智之小十郎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差亿点吧。”
成实得意洋洋地叉起腰:“嘿嘿,别以为你百转千回地埋汰我,本大爷就听不出来了。”
“我倒真怕您听不出来呢。”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竟然能从那家伙口中听到政宗的名字……”成实敛起笑容,“政宗继承伊达家以来,可曾做过什么遭人记恨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
“……倒还真没少做。数都数不过来。”
“‘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伊达政宗出言不逊’,么……”
“你小声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背诵名人名言,洗涤身心罢了。”景纲以一种扁平的语调答道。
“总的来说,疑点有两个。”
成实用左手比出剪刀,模仿着螃蟹剪合剪合。
“第一,墓穴里的婴儿亡骸为什么消失了?和这一连串怪异存在何种关联?第二,方才的妖灵为何对政宗心存怨恨,其真身到底是不是一个月前病逝的总兵卫?”
智之小十郎轻轻按住成实的左手,成实像过电了一样缩起肩膀,红着脸弹出句“你要干嘛”。景纲并不着急解释,只是自顾自地把对方的无名指掰出来,令“二”变成了“三”。
“疑点还有一个:如果妖灵出于某种原因对政宗大人心怀怨憎的话,那么恐怕,它也同等地怨恨着您。”
“这、这么说来的确!那家伙确实是瞪着本大爷,说了什么你也一样之类的话!”
一经提点,成实的思路乍然活泛起来。
“而且仔细一想,它全程就只冲着我一个人来!明明你也像一截腊肉一样鲜美地戳在旁边,手无缚鸡之力地演奏驱蚊BGM,它凭什么不袭击你呢?团战先杀奶妈和法师不是常识吗!”
过滤掉一些小碎话,伊达第一猛将的逻辑基本正确。
“因此,倘若以您为着眼点,缩小线索范围的话——”
“你的意思是,政宗坏事做尽树敌无数,而本大爷光明磊落人见人爱,与其去大海捞针地寻找憎恨政宗的人,不如还是找憎恨本大爷的人更省力些!”
“不,我可没这么说……”
“话又说回来,”成实斜睨着对方,“刚刚千钧一发,差点被那家伙咬到时,你他妈就全程站在后面OB?你就那么放心我?不怕我磕着碰着,真出什么事吗?”
景纲温声道:“您会有事么?”
“我当然——不会啊!本大爷所向披靡,蚣蜈不克,是人是鬼是畜是妖,统统奈何不了我!除了火药箱和健康饮食,这世上根本没什么能对本大爷造成伤害!”
“……那岂不是一碗紫菜蛋花汤就能把您送走。”
“开始担心了吧?”
“很担心了。”
“以后危险期再约我,就得做好防护措施才行。”
“……”
听听这是什么话,歧义快歧出一碗岐山臊子面了。景纲按住额角,深感急火攻心。
趁成实没留神,他暗暗地摘下贴在对方背后的“防护措施”——那方寸白绢上的淋漓墨字,代替成实承受了妖灵的瘴气后,已经溶解成一片淡淡的干燥的灰。景纲轻轻一抖手腕,猫额头大小的方绢又重归洁白,字灰无声地散落下去,在这位并不很诚实的军师身后,带出一条彗星的尾巴来。
次日,一位稀客造访了大森城。
晨曦初上之顷,在二之丸庭院里精进武艺的成实,察觉到背后一束绢纱般轻盈的视线,温柔无限,却另含险情……那感觉与其说似曾相识,不如说是过分地熟悉了。他停下挥刀的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
来者身棣棠色薄小袖,流丽如瀑的黑发绾起一段玉结。英气的威虎眉遗传自父亲,甜美的梨涡继承自母亲,而那举世无双的、流转着葡萄色光晕的美丽眼眸,此刻,正笑盈盈地凝望着成实。
成实瞠目结舌地望着面前的女性。
“妈……”
“成成,你很努力呢。”
镜清夫人一脸甜蜜地单手捧脸。这些出阁前就有的小动作,在父母兄长丈夫儿子齐心协力的过保护下,被好整以暇地保留至今。时至今日,她和成实并肩走在街上,还是会被不明实情的旅人问“你们是姐弟吧”,镜清夫人就会笑靥如花地挽住成实的手臂:“也可以这么说喔!”——这倒不假,毕竟她嫁给了自己的亲叔父。
顺便一提,即使是知情的大森百姓,也会配合着这位千金二小姐的情绪,明知故问地上演“你们是姐弟吧”的保留节目。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你们是兄妹吧”2.0版本。
成实窘迫地拉上半边衣服。这是在少女风貌的亲生母亲面前,青春期儿子的必然反应。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我的独生子三过八丁目城而不入,却要来叨扰别人家的大森城呀。”
镜清夫人揭露出这样一个事实:成实从二本松城来访大森城,势必会途径父亲隐居后所居住的八丁目城。可哪怕是顺路,成实都没有常回家看看,而是径直冲去办蚣事,实在是事有蹊跷。
那么她会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也就很明显了——“妈妈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蚣事好办”。
片仓景纲站在不远处,望着这对反客为主的单纯母子,也只剩下苦笑的份儿。成实每次来大森,根本无需款待,自己就给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毕竟他最清楚二之丸哪间客房通风向阳,什么季节哪种水果最脆甜多汁,哪床被褥睡起来最松软宜人。景纲这个城主当得颇为兔丝燕麦,时不时就会产生一种身为租客的错觉。
镜清夫人对着景纲深深一礼:“片仓殿,别来无恙。我家的成成平日里承蒙你关照了。”
成实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啊,明明都是我关照他。”
景纲却笑了笑,唇角满是淡淡的领情:“夫人,我以薄祚寒门之身,奉公于伊达家,人微权轻,铅刀驽马。能活到现在,全靠成实大人里里外外的关照和海涵。”
“……会不会说话啊?哪有你这么埋汰自己的。”
成实就是这脾气,哪怕你顺毛摸他,没摸得劲儿的话,还是会翻脸跟你这这那那。特别是在小十郎的问题上,他那点心思比水母还透明,常常搞的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镜清夫人以母亲的慧眼完成了评估,梨涡浅浅地漾着,一脸不知天下有愁事的千金笑容。
成实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妈,你什么时候来的大森啊?”
“嗯……大概,一个月前吧。”
“你都在这里待了一个月了?!”成实大吃一惊,“父亲呢?”
“当然是和妈妈手牵手一起来的呀。但是,叔父大人听说你也要来大森,满心以为可爱的儿子会先去顺路去看他,‘阿镜,对不住你,我不能让成成扑空,毕竟那孩子从小就最喜欢爸爸了,全天下没有什么能胜过爸爸’,他这么说了以后,就快马加鞭地赶回八丁目城。现在,大概已经变成化石了吧。”
镜清夫人一脸天真无邪,柔言轻语着残忍的语句。
“比起一厢情愿的笨蛋爸爸,果然妈妈才是最了解成成的人呢,唔唿唿♪”
这位自由烂漫的夫人,再次转向一旁超长待机的片仓景纲。
“片仓殿,听说您不久前才刚去过岩出山城。梵梵近来可好?”
“政宗大人一切都好。只是,近来一揆频发,部分边领战况不容乐观,令他有些烦心。”
景纲一边流畅作答,一边暗自心想,全天下敢这么称呼奥州王的也就只有镜清夫人了。实际上,政宗对这位姑姑一直都挺没辙。从这层意义上来讲,她才算是伊达一族最无可匹敌的存在。
成实一听,立刻以怒代忧:“区区一揆都应付不过来,政宗那家伙到底在干嘛啊?”
“毕竟伊达家资源有限,不能每块边领都放置一个您。”
景纲一边护了一手政宗,一边抬了一手成实。成实重视一个人基本上是用骂的,骂得越凶,爱得越深,口头上把你族谱都血洗一遍,翻译过来就是至死不渝。对于伊达从兄弟之间历史悠久的小打小闹,小十郎堪称端水大师,若是偏袒了哪一边,就会在下个回合不着痕迹地配平回来。
成实嗤之以鼻:“我看他这辈子再也不用吃素了,毕竟人就已经够菜的了。”
镜清夫人规劝道:“成成,不可以这么说梵梵。就算他再菜,也不能对一族之主出言不逊。”
景纲完全理解了,大森伊达家的教育方针到底错在哪个环节的什么地方。
“不过,太好了。”镜清夫人的声音愈来愈轻,“自从兄长大人那件事以后,梵梵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没有说下去,成实和景纲也都没有接话。
镜清夫人出神地凝望着庭院景致的一点。她视线的尽头是一颗参天雅樟,枝叶柔荏,青翠灿然,树冠将烈日剪碎成新绿色的光斑,在庭院的白沙铺面上粼粼浮动着。
良久,她徐徐侧过身来,解颐一笑:“片仓殿,我自说自话,让你见笑了。”
“夫人用心良苦,我深以为然。”
“既然见到了成成有在好好努力的样子,妈妈就放心地去逛街啦。成成,你可不要给片仓殿添太多麻烦喔。”
“哈?!都说了——”
赶在成实的暴躁开关启动之前,景纲不矜不盈地答道:“夫人此言差矣。其实反而是我,正在给成实大人添莫大的麻烦。”
若是搁在平常,小十郎少不了一套阴奉阳违全席——清炒风凉话、醋溜拆台阶、姜汁抬杠三吃,附赠怕你骄傲养生汤。众所周知,阳奉阴违的是小人,阴奉阳违的是傲娇。成实平日里吃尽了来自小十郎的苦头,今日这种口味却是初次品尝。
更何况,“添麻烦”这个词,毛茸茸地飞掠过听觉,在成实心底打出一连串绝妙的水漂。他悄悄地瞥向对方,景纲的表情泰然自若,好像“麻烦”真就只是“麻烦”似的。
(可恶,这家伙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景纲口中的这份“莫大的麻烦”,当着母亲的面,成实既不能认领,也无法否认。只好埋着头,安静地面红耳热。
见儿子一反常态地哑火,镜清夫人绽开一个了然的娴静笑容:“片仓殿,看起来,我家的成成果然还是承蒙您的关照了。得找机会好好感谢您才行。”
“既然如此,恕臣下冒昧,请允许我现在就领受您的美意。”
“现在……是吗?”镜清夫人颇有些意外地偏偏头,“哎呀,这可……我来大森城只是心血来潮,既没有买伴手礼,也没有带笔墨纸砚,眼下能为您效劳的事,可是非常有限的哦。”
“有一僭越之事,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夫人。”
“是什么事呢?”
景纲神色坚定:“敢问夫人芳龄?”
“哎呀呀……唯独这个问题,实在是恕难奉告。”
镜清夫人将食指轻柔地搭在饱含笑意的唇边,眼底的奇异之色稍纵即逝。
“——因为,这可是伊达家的最高机密呀。”
辞别镜清夫人后,景纲对成实说:“那么,我们也动身吧。”
对此,成实心底早已铺好了一层薄薄的预感:“慢着,先说给我听听。”
“说什么?”
“少卖关子,当然是如实交代你的新发现啰。”
景纲淡淡一笑:“也没什么,我只是明白了一件早已察觉的事情罢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成实大人果然是我的福星。”
“我?但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吧?”
说是这么说,但成实已经是一脸领奖台上聚光灯下的陶醉表情了。
“所谓的直觉属于非逻辑思维,存在着或然性。而您不仅拥有着天赋般的直觉,连好运也总是在您这一边。在超逸于此世常理的事件面前,或许,您才是名侦探。”
——以上内容景纲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并未真正说出口。今天已经夸超额了,再夸下去,唯恐成实大人飘得满天都是。
约两炷香的时间后,伊达成实再次来到无名冢所在的荒野,而片仓景纲早已恭候在那里了。
夜晚的空气中飘漾着一种光润的树液芳香。硕大的月盘呈锈橙色,如熟透的果实般低垂,放眼望去,令人错觉天颜近在咫尺。
成实左手握着一个盛满月光的弧面,那是一枚光洁如玉的子安贝。子安贝里似乎装着什么东西,不断撞击着贝壁,发出清脆的噪音。
成实冲他扬了扬右手:“果真被你说中了。”
景纲却仍不作声,表情染上了一层比黑暗更深的水墨之色。他身后的一颗朽木,形似骸骨,白惨惨地茕茕孑立着。夜风掠过,把枯枝晃得格拉作响,令人不寒而栗。
“……小十郎?”
成实顿住脚步,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四肢百骸。
——好像不太对劲。
景纲忽而一笑,跫音无声地走向成实。
“喂,你怎么笑得毛毛的,不会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吧……”
景纲充耳不闻般继续走近,倾身在对方耳畔,轻声道:“二本松城主……有失公允……”
成实“嗷”地一声,向后弹跳了一步,双手捂住耳朵,满脸错愕之色。待对方神色稍有松弛,成实才缓过劲儿来,余惊未消地痛骂道:“奶奶个熊,玩装神弄鬼这一套有意思吗?!”
面对着恼羞成怒的伊达第一猛将,景纲换上一个晏然自若的笑容。
“——偶尔为之,还挺有意思的。”
“就他妈会玩我……”
成实骂骂咧咧地将子安贝埋入无名冢中,不放心地问道:“这样真的就行了吗?”
“嗯。谢谢。”
景纲将“潮风”凑到唇边,须臾之间,再次奏出沁人心脾的明澈音韵。笛声婉转依违,成实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着。渐渐地,有些奇妙的声响杂糅入笛声。呼呼作响的风声,树蟋的瞿瞿啾鸣声,爬山虎飞速生长的窸窣声,子安贝神秘的撞击声,婴孩悲戚的啼哭声……
纷乱交织的旋律间,妖灵再次现身于伊达双璧面前。
经历了昨日之事,成实警觉地将左手按在刀上,景纲拦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定睛一看,妖灵的样子确与上次不同。
他不再一脸怒容,也感觉不到任何攻击的意图,肉落骨突的峭刻面孔颤抖着,干瘪的眼底甚至生出一抹新生儿般的惶惑。如同在等待什么般,妖灵始终缄默不语着。
景纲的口吻是一贯的谦冲:“鄙姓片仓,乃是这座大森城的城主。而我身边这一位,想必您已经见过了,他是有失公允的伊达家当主的族人。”
成实有些走神,心想小十郎这家伙,怎么对死人也用敬语啊。他自谦于万物,把自己排序在达官贵胄、草木鱼虫乃至魑魅魍魉之下。
可是,对世间万物都秉持敬意,岂不是意味着,其实对世间万物都毫无敬意吗?
想到这里,成实忽然产生了一种轻微的挫败感。
大好假日,小十郎满大街找阴间案子破,嫌世间谜团不够多似的。
而他呢?光是一个小十郎,就够他琢磨一辈子了。
听罢景纲的自报家门,妖灵只是机械地复述道:“片仓……片……仓……”
“您对这姓氏没有印象吧。这也难怪。毕竟,那时的片仓家还只是籍籍无名的一介神官啊。”
成实诧异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兵卫不是一个月前刚刚过世吗?”
“就如您推断的一样,他并非总兵卫。”
“既然如此,这家伙为什么要借用总兵卫的容貌?”
“不是的,成实大人,”景纲轻声道,“这正是他自己的容貌。”
“什么?!”
“应该说,这是他本应拥有的容貌。”
景纲转向妖灵。
“如果您正常地降生于世、安妥地长大成人的话,就会拥有这样一张——与您的孪生兄弟总兵卫如出一辙的面孔。”
成实恍然大悟:“总兵卫的兄弟——就是那个无名冢里的婴尸吗?!”
“正是。”
“那、那么,所谓的伊达家的当主其实是……”
“并非政宗大人,而是指您的外祖父——伊达晴宗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妖灵扬起脸,对着夜空发出钻心剜骨般的恸哭。
——七零八碎的拼图,渐渐拼凑出清晰的形状。
总兵卫得年四十三岁,若有个孪生兄弟,也该出生于四十三年前。其口中的“伊达家当主”,应当是四十三年前当政的伊达晴宗。而那时,片仓一族才刚从信浓迁至奥州,籍籍无名。
物以反常为妖。奥羽至今仍流传着这样的讹信,认为双胞胎是鬼胎,会给家庭带来血光之灾。怀着双胞胎的孕妇,挺着明显比一般孕妇大一倍的孕肚,被蔑称为“畜生腹”。
面前的妖灵,或许一出生就成了死胎,亦或是被忌惮讹信的生母活生生地埋入土中……想到这里,成实不由得感到背脊一阵寒冷。
孕妇生产时,产婆会将一枚宝螺置入产妇手中,以便她在巨大的痛苦中能有施力的支点。由于宝螺形状与女性性器相似,有祈求母子均安的寓意,故称之为子安贝。
方才埋入墓穴的子安贝,恐怕正是总兵卫之母产下这对孪生兄弟时,曾紧紧握住的宝螺吧。而被装入子安贝内部的,则是总兵卫身体的一部分——孩童时代脱下的一颗乳牙。
成实在总兵卫宅中找到它时,它正静静地躺在简易的桃木牌位旁。三个牌位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左右分别为双亲之名,正中间的一个牌位却什么都没写。
总兵卫无怨无悔地守着无名冢,是因为他一直都知道,里面埋的是他的血亲。
本是并蒂同生的孪生兄弟,一个不惑之年便溘然早逝,一个呱呱坠地就成了亡灵。
别无二致的面孔,截然不同的一生。
甚至,称不上是“一生”。
(这个人并非是死去了……)
成实不自觉地松开了拳头,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哀戚。
(而是,没有活过啊……)
“铁匠研六之妻,腹中恐怕也怀着一对双子吧。方才,我已差人将其护送出城外。”
景纲的语调很温和,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
“至此,无名的妖灵啊,这座大森城内,已经没有为您所怨憎的事物了。”
他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把成实护在身后,伸手解开束发,在布满工整咒文的方寸白绢上,附以一根青丝。夏夜干燥无风,景纲的发梢却微微地拂动着。他右手执白绢,向前轻轻一推,白绢妥帖地停滞在半空中。
“所以,请成佛吧。”
一种屠苏酒般醇烈的气息散漫开来。妖灵的脸颊上渐渐生出了青色霉斑,尸肉高速腐朽,最终只剩下骨骸。白惨惨的颅骨上,两行热泪从深不见底的空洞眼窝中倾泻而下。
骸骨仰面而倒,落地时,却只剩婴孩大小。
那具婴儿骸骨蜷缩着,还维持着在子宫内安睡的姿态,仿佛怀抱着一个美满的梦境。
片仓景纲揭下半空中的白绢,缓缓地转身,嘴角噙着微笑,眼底浮起一层碧琉璃般的金绿光芒。他周身的气氛如美丽的木石般,娴雅幽静却毫无机质。他看起来空空如也,不具精髓,没有气息,毫无魂魄。
成实想,糟了。
他箭步向前,按住对方的后颈,以近乎于暴力的姿态吻了上去。
景纲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呼吸间氤氲着寒气,仿佛身处极地。这是拜咒术的反噬效果所赐,片仓一族以身体作为临时通道,遣返彼世之人,其躯体将在短时间内,介乎阴阳之间,处于既非生也非死的极限状态。
“如果这种情况发生的话,还请您像叫醒一个睡着的人一样,把我唤回此世。”
“就算你这么轻描淡写……好吧,那具体要怎么做?”
“只需要充分的身体接触即可。”
“……这他妈是什么原理啊?!”
“如同钻木取火一般,重启灵魂需要鲜活的情感与欲望,提醒身体‘人还活着’。所以,若是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烦请您对我进行一次充分的、激烈的、由内及外的身体接触——”
小十郎真是不求人则已,一开尊口就无耻到了极点。
而当成实真正遭遇到这一事态时,他确实是吓得不轻。对于景纲所谓的“重启”,他本是半信半疑而已,但救人要紧,也顾不上细想,成实就按自己的理解,果断地献上了初吻。
事后,景纲沉默良久,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其实,所谓的身体接触是指,完全物理意义上的那种,比如说,殴打之类……”
“…………那你他妈的怎么不说清楚点呢?!”
“失礼了,我忽略了您还处于思春期的年纪,凡事理解起来都带点颜色。”
成实顿时感觉碰了一枚大软钉子。但毕竟便宜是被自己占了,也只好压着羞恼坦陈道:“丑话说在前面,本大爷揍人可不怎么会把握力道,没准一个过分投入感情,不能把你唤回阳间,而是直接送对岸去了。”
他的语气全无花招和心计,只是笨拙地给自己搭建着台阶。这位志骄气盈的伊达第一猛将,讲话一向武断,爱恨永远分明,他自由散漫惯了的骄纵脾气,在对方铁面无私的清规戒律前,踌躇未定,不知所措,前进三步又后退两步,原地自转着一圈接一圈。
而他的弈棋对手——伊达军最为颖悟的智者,只是微微一笑,总能看穿却永不说破。
“也就是说,下次您就会揍我了么。”
“你他妈的还想有下次啊?!”
景纲不置可否,嘴上仍是清淡:“那么,还请您务必手下留情。”
(可是啊……)
在凛冽的植物芳香中,成实仰起头,温驯地张开嘴唇,舌头交缠在一起,演变成一场春雨般湿润绵密的吮吻。他昏昏沉沉地想,小十郎平日里那些突棱的见解、锐利的指摘、冷冷的公道,它们都从什么地方来?从具体哪一个器官分泌出来的?明明他的手指、身体、唇舌都那么柔软,找不到螫针或毒腺——但为什么我还是会感到触痛呢?
随着接吻角度的不断变化,软乎乎暖融融的触感,倒灌进知觉深处。炽热感蒸腾着皮肤,渗透入脊梁,翻搅着骨髓,意识被一种甜美的麻痹感所牢牢占据。急剧升温的血液,在耳后湍急地涌动,如番红花一般,绚烂而明媚地炸裂开来。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又渐渐地失去力气,汗水顺着下颚流淌,沿颈线滑过一道咸味的晶莹。
(——如果真能舍得揍你就好了。)
对方的手臂环过他的后腰,牢牢固定住他逐渐酥软的身体。但成实已经注意不到了——他从来都注意不到,这漫长而缠绵的唤醒仪式,究竟是从哪一个瞬间起,被偷天换日成了一个真正的吻。
两个人无言良久,各自平整着呼吸。
景纲说:“谢谢。”
成实险些惯性地接上“别客气”,话刹在嘴边,才觉得不是滋味:“……什么玩意,你这一谢,倒好像是在嫖我似的。真几把不中听,下一次,还是说点别的吧。”
“那下次,我说什么才合适呢?”
“谁知道,你不会自己想啊。”
景纲低头笑了一下,眼底有一些温柔的质地沉落下来。
成实别过脸,小声抱怨道:“真会给人添麻烦。”
“我尽量只给您添麻烦。”
“哈?!那不是当然的吗?!”成实假模假式地抄起双臂,“多亏本大爷扶危济困、乐善好施,不然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不过这事儿的性质就和扶老奶奶过马路差不多,既然大森有难,我就不能袖手旁观,只不过大森城主刚好是你而已。不许多想,也不许少想,听明白了吗?”
“换言之,就算遇到麻烦的人不是我,无论换做是谁,您都会一视同仁地伸出援手,慷慨施救。”
“那当……呃,”成实感觉不太对劲,“那倒也不是……”
景纲慢条斯理地问:“倘若当初被下赐大森城的是别人,您也会对他做同样的事吗?”
“…………等一下,整个伊达家有这种特殊能力的人只有你吧?!不是跟你一起的话,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好吗?!”
景纲的笑容加深了:“好像确是如此。”
感觉像是被占了便宜,但又不明白套究竟设在哪里。成实赶紧调转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一番操作既费墨水又费头发,还差点把自己赔进去,真他妈亏。以后还是去请阴阳师吧。”
“一般的阴阳师未必能像您一样敏锐,察觉到妖灵身世的秘密。而且……”
“而且?”
景纲温和地注视着成实:“而且,我也得到了相应的嘉奖。”
“什么嘉奖?”成实一头雾水,“哦,原来你还从政宗那里拿赏赐了啊?”
“……就算是吧。”
“够值钱吗?”
“千金不换。”
什么嘛,成实想,还以为这家伙真的两袖清风,原来搁这儿刷KPI呢。
两人将子安贝和婴儿骸骨安葬在一处,为其默祷念佛。成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倾倒入墓穴边的土壤中,醇厚的酒香散漫开来,烈烈的,是顶好的酒,成实下意识地抽了抽鼻翼。
景纲提醒道:“成实大人,未成年是不宜饮酒的。”
“那怎么办呢,我给他倒点儿娃哈哈AD钙奶吗?”
成实不轻不重地把酒壶往地上一掼,眼瞳亮亮的。
“好歹全力以赴地战过一场,我敬他。”
景纲便不再多言,又陪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成实才想起来似的说:“对了,其实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想明白……总兵卫的兄弟,为何要说外祖父大人‘有失公允’?说到底,他的死因要么是纯粹的意外,要么是母亲痛下毒手,根本就没有怨憎伊达家当主的道理吧?况且,这件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景纲稍稍犹疑起来:“关于这件事……”
这时,树影深处闪现出一则身影。来者悠然接过话茬:“关于这件事,还是由我来亲自说明吧。”
看清楚来者面容后,伊达双璧齐齐展露出错愕之色。自谦于万物的景纲自不必提,纵然是不驯的成实,也立刻屈下单膝,将虚握的拳头叩地,向来者恭顺一礼。
“殿。”
被片仓景纲称作殿的男人,体格高大,未戴冠帽,身着荔皮色的葛麻水干,雪白的露先随其步伐翩然飘舞着。乍看之下,此人打扮得像是一个稍有家底的商庶,但若是定睛细看水干上的纹样,才能察觉到个中端倪。
“我早已是隐居之身。”男人的声音谦和但确凿,“不必再用尊称,更无需多礼。”
“我失言了,御隐居样。还望宽恕。”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小十郎。你还是老样子,谨言慎行,一丝不苟。”
伊达辉宗用颇为恋旧的语气,微笑着对昔日的近侍说道。
“唉,你瞧,我也失言了,景纲殿现在是一城之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便叫你了。”
“您说笑了。”
辉宗的眼角漾起水波般温柔的细纹,浓眉极为英武,组合出一副刚柔并济的五官,令人过目难忘。他转向成实,和蔼而不失郑重地打量着他:“有些日子没见,成成也长成一个堂堂男子汉了啊。”
同一句话若是出自独眼龙伊达政宗之口,绝对能品出一股阴阳怪气的酸味。但辉宗所讲的话,你永远不必怀疑他拐弯抹角或另有所指。绝大多数时候,他宽厚体己,真挚待人,即便是少部分时候,他也能让自己表现得和真挚时一样真挚。
成实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舅舅,您过誉了,我还差得远呢……”
“若是先父还在世的话,我想,以他的性格,肯定会非常疼爱你的。”
辉宗口中的先父,正是被认为“有失公允”的伊达晴宗,也就是政宗的爷爷、成实的外公。
晴宗已于九年前作古。
“先父一生为人爽直果断,虽然也曾背弃盟约、兄弟反目、幽禁父亲,但从未行过揣奸把猾之事,哪怕为恶,也只会堂堂正正去做。不过,唯有一个被他带入墓穴的秘密例外。”
“难道说,就是这个秘密,引发了妖灵的怨怼吗?”
“正是如此。”辉宗稍稍放缓语气,“成成,你知道双胞胎在奥羽国被视为禁忌的存在吧。”
“嗯,总兵卫的兄弟确实是这么说的……”
“成成,如果是你的话,假设你心爱的人诞下一对双胞胎,你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我……”
成实茫然地看向景纲。景纲感到如芒在背,特别是在辉宗的面前,这视线格外地难接,不知道是作答不了的求助,还是对号入座了什么奇怪的画面。
“禁不禁忌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是,既然孩子是天赐的宝物,那么双胞胎不就是双倍的快乐吗?管他是诅咒还是怪物,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那可是本大爷的孩子啊。”
“你果然是阿镜和叔父大人的儿子呢。这也许就是血缘吧……”
不知为何,辉宗的话语听上去有些悲伤。
“四十三年前,你的外祖父,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这、这是什么意思?”成实反刍着这庞大的信息量,“您是说,伊达晴宗的妻子——外祖母大人,也曾诞下过一对双胞胎吗?!但是,我从来没听母上说过,她有这样的兄弟姐妹啊……”
“有的。”
伊达辉宗温柔地说。
“——就是我啊。”
一时间,成实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语言。
“舅舅和妈妈是……”
“是的。我和阿镜是如假包换的双胞胎。”
“可是,”成实一筹莫展地望向景纲,“双胞胎不是应该长着一样的脸吗?”
“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景纲解释道。
此言一出,成实方才想起,景纲曾向镜清夫人询问年龄的冒犯举动。母亲的反馈也颇为耐人寻味——栽松院曾诞下为奥羽地区所忌惮的双子,这的确是伊达家秘而不宣的最高机密。
(小十郎这家伙,早在那个时候,就察觉到了吗?)
(虽然擅自披露他人的秘密确实不妥,但好像没必要连我也一起瞒着吧……)
成实略微不是滋味地攥起拳头。
辉宗注意到侄子的小动作,有些无奈地歉然一笑:“双子会给一族带来血光之灾——正是顾虑到奥羽地区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父亲才无法将我们兄妹的真实情况袒露于世。父亲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吧,他的隐瞒,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给自己的孙辈带来困扰。成成,小十郎,我代父亲向你们赔罪。”
“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对啊!舅舅才没有道歉的必要呢!流言早就在那里,只是妥协与否的问题罢了。再说了,不是还没法印证血光之灾之论是真是假吗?谁又能保证诞下双子就真的没有报应呢?我现在被你儿子指使着镇守超出麦O劳外卖配送范围的边疆,这不就是我的报应么!”
“……成实大人,您还是少说几句吧。”
辉宗爽朗地笑起来,对于侄子这份破罐破摔的真挚宽慰,他当然领情。
接下来,他缓声追叙了一些往事,令整个悬浮着的、海市蜃楼般的怪谲故事,有了确凿的地面投影。酒窝姬诞下异孪龙凤胎后,伊达晴宗意识到,如果被世间知晓这对双子的存在,可能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大做文章,以谋众口铄金。更何况,这个男孩未来会继承伊达家,而一族当主需要清白的身世,没有弱处,无关异端……
几乎没有犹豫,晴宗就做出了决定。
他连夜将妻子和双胞胎送去别馆,钦点了三四位守瓶缄口的侍女和随从,照料其起居日常。别馆杜绝一切来客,就连酒窝姬娘家派来的使者,也被拒之门外。
就这样过去了五年。这对龙凤胎各自长大,哥哥强壮而妹妹玲珑,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相差至少两岁,彼时酒窝姬也有了新的身孕,晴宗就将妻子和儿女接回了城内。
“说来讽刺的是,如果我和阿镜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的话,恐怕根本就无从隐瞒吧。真不知道上天是在帮我们,还是在看我们的笑话。”
辉宗的嘴角渗入一丝苦楚的温柔,语气仍是松懒的。
“如果我没有在总兵卫过世的祭月,刚好涉足这片大森之地的话,徘徊在此地的妖灵就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的生母因忌惮俗信弃他性命的那一年,有一对双子却悄然诞生,并在父母的欺世下幸福地存活至今……从妖灵的角度来看,这的的确确,是莫大的‘有失公允’啊。”
尽管已经隐隐猜到答案,但成实还是问道:“我妈妈知道您在大森城吗?”
“当然。是阿镜主动邀请我暂住于此的。”
成实一脸嫌弃地看向景纲:“这么说,你也……”
还没等景纲开口,辉宗就替他解释道:“小十郎毕竟是城主,寄人篱下,很难瞒得过他。成成,你可不要生他的气啊。”
景纲哭笑不得地想,辉宗大概还不太明白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也幸好如此),他的体察是长辈担心晚辈式的,带着点儿根本不必的低声下气,总显得多余和窘迫。如果是政宗的话,就从来不会替成实和小十郎之间的关系发愁,有时候反而估计撒一把调味料,巴不得看好戏呢。
成实又回想起镜清夫人在庭院里“略带伤感地提及哥哥”,原来那全部都是演技吗?如果甚至连小十郎都是知情人的话,那不根本就是演给自己一个人看的吗?!
好可怕的女人,幸好舅舅不像妈妈……成实再次刷新了对亲妈的畏惧。
“不过,舅舅,您不是离家出走了吗?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离家出走……是吗?”
辉宗稍稍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家里是这样传的啊。”
大约三个月前,一向亲密无间的伊达父子之间爆发了一场争执。
在个别“有识之士”或“坊间喉舌”的口中,这“或将成为第二次天文之乱的序曲”。但实际上,既未曾有“爆发”,更谈不上“争执”,当晚,父子二人只是斟酒对坐,政宗将见解说给父亲听,辉宗仔细倾听着,时而停下饮酒的动作,稍加思考,他始终是静的,不曾泄露出任何一个赞许或疑惑的音节。
辉宗或许是一位贤明的仁君,但如果只能二选一的话,他宁可去做一个昏聩的慈父。对于政宗这个锐意图治的儿子,无论他的观点多难令人认同,辉宗向来不舍得打断他的思路、他的霸业,亦或是他的腿。
但是,当政宗说出某个决定性的字眼时,他的眉头却深深锁紧了。
“和武田家结盟。”——他说。
时值天正十五年六月,距离那场颠覆日本史的谋反——本能寺之变,刚好过去五年。织田信长在正式开始甲州征伐的前夕,遭遇了桔梗旗帜的包围,葬身烈火之中。捡回一命的武田家,如今也不过是浩劫初歇的状态,养精蓄锐,悬权而动,再未见昔日大加挞伐之势。
(政宗意在天下。)
辉宗早就明白儿子并非等闲之辈,其独眼所视之处,从未满足于奥羽两国。政宗的恩师——虎哉宗乙禅僧,曾在甲斐师事惠林寺住持快川绍喜,而快川和尚曾是武田信玄的国师,大名鼎鼎的“风林火山”旗帜正是出自他的设计。换言之,政宗自幼接受的教育与武田乃是同宗同派,他的精神血统是倾向于这个野蛮的势力的。
辉宗的语气还是温暾的:“武田家的名声可不太好啊……”
政宗笑道:“父亲太留情面了。岂止不好,简直是声名狼藉。”
“既然如此……”
“父亲,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忠实可靠的盟友,而是一枚能够随时舍弃的棋子。对众叛亲离的武田家而言,同盟已是求之不得的恩赐。在牵制佐竹·北条的战略意义上,武田家急需一座足以倚重的靠山,主动权在我的手里,伊达家提出的任何要求,他们都不得不全盘照收。”
政宗表情冷酷,语气却掺入一丝难解的热度。
“再者,传言说武田家的现任当主胜赖,似与其父不同,是个愚直的武将。如今的不堪境遇,倒像是在父债子偿。只要老虎的利齿爪牙尚在,我倒愿意做第一个为虎作伥之人。毕竟,善与恶,正与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约定俗成,稍纵即逝的权宜之计罢了。”
可作为辉宗而言,他无法将伊达家的存亡押在声名狼藉的武田家上。
(我渐渐地跟不上儿子的思路了吗……)
已不再是伊达家当主的辉宗当然无可辩驳,只是勉强地笑了笑,继而愀然离席。
“看到孩子的成长,才觉出自己上了年纪。人啊,都是大抵如此的。”
伊达辉宗微微地笑,景纲同时听出他的夸耀和心碎。
“继续待在岩出山城的话,又会有很多思路活泛的人围过来,跟我说这说那的。”
斡旋流言蜚语者,如逐腥之蚁——但辉宗之所以是辉宗,就是因为他不用这般过瘾的表达。他的处世之道,就是使用尽可能缺乏棱角的语言,让谈判双方感到舒适,直至你完全放松警惕。
成实点点头:“大森城还算宜居,不嫌弃的话,您可以再多住住。反正小十郎也在这里,您就随便差遣使唤他嘛,就像从前一样。”
“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啦,成成。”辉宗笑着摸摸侄子的头,“你已经不再是大森城主了,小十郎也早就不是我的小十郎了。”
“没那回事。”景纲语气沉静,“对我而言,辉宗大人永远都是恩主。您的知遇之恩,我倾尽毕生也难以奉还。”
“谢谢,小十郎。不过,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景纲稍稍一愣,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
辉宗接着自己的思路,眼睛却是看向成实的。
“年轻真好啊。”
“舅、舅舅……”
成实感到脊背一寸一寸地僵硬起来,“您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在那里的……”
“嗯……从什么时候起呢?”
辉宗托起下巴,仔细地回忆起来,但最终露出一个放弃的笑容。这回成实看得很清楚,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完完全全的,和他的孪生妹妹如出一辙。
“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呢,有一件可以明确的事情是——”
伊达辉宗的唇角,聚起一个政治家独有的和蔼笑容。
“万一有朝一日,我和政宗之间再发生一次天文之乱的话,我有足够多的把柄,可以一举撬动他的伊达双璧喔。”
END
尽管大森妖灵之谜算是迎刃而解了,但关于片仓景纲的谜团又增加了一个。
(那家伙,接吻的时候,为什么要把舌头伸进来啊……)
成实百思不得其解。
他将这份不解说给原田左马助宗时听。左马沉吟片刻,有些犹豫地提示道:“就好像……明知道这样做不成体统,你也会忍不住去舔酸奶盖上的酸奶吧?”
成实想了想:“那也要看是具体什么口味的酸奶,如果是草莓味的……”
“草莓味的你就会舔吗?”
“……男、男子汉谁会不喜欢草莓味啊?!你有意见吗?!”
“那不就得了。”
“什么‘那不就得了’?”
“对有些人来说,你就是草莓味啊。”
成实挠挠头,嘀咕了一句“你小子省省吧,跟我甜言蜜语可没什么用”。左马就知道话又白说了,他果真没能理解。但反正,也行吧。有些话横竖是不必由他来说的。
说回岩出山城这边。
伊达政宗读完了来自前线的汇报,悠然感叹道:“小十郎可以啊,现在都能写小说了。”
一旁的原田左马助奇道:“他写了什么?”
“类似于,降妖除魔录之类的吧。”
“不过啊,殿,您把片仓前辈派去前线了,五郎大人又碍于边疆境况无法抽身,他们都远在天边,您会不会挺寂寞的啊?”
景纲晋升大森城主后,由原田左马助接任近侍职位。这位伊达家屈指可数的美男子,此刻正像一只得意的小麻雀一样聒噪着:“殿,身边的青年俊杰越是晋升,就越是离您远去,这就是君王的悲哀么?如果有一天,我也终于出人头地,不能继续留在殿的身边服侍您的话——”
“你放心,”政宗似笑非笑,“我不会让你这么快升职的。”
于是左马助的笑容也骤然消失了。
“殿,我把人带过来了。”
鬼庭纲元的脸上洋溢着剪裁得体的微笑。纲元就是这样,即使明知道政宗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也会惯例完成优美宜人的报幕。
而紧随其身后的来者,头颅低垂,声音却异常清朗:“承蒙临见,不胜惶恐。我是——”
“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在乎你不是谁。”
政宗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轻蔑。
“你根本不是武田胜赖的嫡子吧?甚至连庶出都不是。送一个冒牌货来做人质,敷衍盟友的一片真心,难道,这就是武田家的诚意吗?”
对方仍然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属于习武之人的后颈蜿蜒出一道柔韧的弧度。
“我是武田胜赖的养子,奉御馆大人之命,为巩固双方同盟而来。”
他置若罔闻般继续念完自己的台词,语调不矜不伐,礼数极佳,倒微妙地反衬出政宗欠缺了那么一点正确。
“那么,胜赖为何要送出一个养子,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
人质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瞳一望见底,谈吐间若隐若现地闪现着鹅卵石般光洁的虎牙。他看起来神采奕奕,毫无倦态,但游散到额前的一络刘海,微微泛红的鼻翼,都是跋山涉川后的印记。
“——那一定是因为,我是武田家最可爱的人吧。”
“……哈?”
“比起武田胜赖的亲生儿子,还是我更讨人喜欢。所以就派我来了。”
政宗用扇骨抵住额角,继而大笑起来:“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信繁。”他说,“真田信繁。”
(完?)
这就叫兵不血刃攻人之心!政宗,你还得多学学【政宗:没兴趣看下属啵嘴
政宗殿在求偶这方面确实是无师自通的(但是既然对手是幸村,就未必适用了
好久没有看窝窝更微博了,窝窝还好吗
窝窝,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回来了!!!啾咪咪!还好还好,仍在艰难世道下做一个快乐富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