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的那一刻,我便相信了男人爱上男人是有可能的。”
片仓重长抬起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在朗诵?”
“我在背诵。”田村定广说,“而且是小早川写给你的情诗。”
“你怎么知道内容?我自己都没看。”
“还有人给那情诗编曲了,投稿给校歌征集呢。”
重长点点头,神情严肃,如闻他人之事。九月初的太阳明晃晃的,像一把汽化的钢刀。往他光润的侧脸上一扫,白得晃人,像滚动着一汪清凉的泉水。看得田村直咂嘴,感叹物竞天择。
确实有这种在容貌层面天生得道的人。片仓重长眉目威良,颐颡匀称,一脸狠呆呆的样子。他不仅长得英俊,性格周正,智商又比较欠费,这种人格魅力套餐,就容易过于招人喜欢,招出毛病来。
重长大学四年,有课上课,没课就慢跑。没加入任何社团,因为所有社团都在抢他,体育系社团自不必说,连佛教研究会都对他说,片仓同学,有兴趣皈依佛门吗,你来讲经,必定香火不断。
彼时的重长婉言谢绝:“抱歉,我父亲对发量比较敏感。”
他看了看腕表,握住矿泉水瓶起身。田村问:“代课去?”他答应了一声,将那双在小早川情诗里“比万里长城更加修长”的腿跨上自行车,日光下疾驰而去。
重长走进教室,立刻就感知到了众多视线中最美丽的那一束。
他在黑板上书“随堂十分钟测试”,在一片唉声叹气中把试卷发放下去。他开始掐表,刚站回讲台,就撞上对方的眼神。
少女肆无忌惮地注视着他,用视线箍紧他的眼睛。她的眼睫仿佛被雨濡湿后、变得毛茸茸的钢笔字体,散发着纯情又危险的热度。
他低头确认了一下时间,考试刚刚开始了一分半钟。
(这就答完了吗……)
少女冲他飞了一个甜甜的wink。
他无可奈何地走到窗边,佯装眺望操场的样子,不去呼应她的视线。
做家长的也真是,干嘛把她生这么聪明呢,学问填不满余暇,多出来的就用来偷情。
四月中旬,重长拿到了伊达会社的offer。由于他顶着片仓这个姓氏,理论上讲,面试官自然不可能给他为难。然而,重长有一位奉行“把幼崽往悬崖下扔”教育理念的父亲。他利用职权,调换了笔试的考题,并将面试官换成了刚从西班牙回来、连五十音图都忘得差不多了的支仓分社长。
“你亲爹不担心你找不着工作么?”田村奇道。
“他说,我进不去伊达会社,还可以去送披萨。”
“你送披萨?那怎么行。”田村作讶异状,“这不是增加团地妻外遇概率么?有你送货上门的日本还存在和谐社会吗?”
“我还可以去扫马路。”
“每天扫出一堆旅店房卡来。”
硬拼过笔试面试后,工作总算是定了下来。重长的大四后半年一下子就清闲了下来。父亲大学时代的指导教授——远藤教授有一个女婿,在市立高校任教,恰逢一个两周海外研修的机会,就请他帮忙代课。重长的数理化科科红灯(尽管他爸是个应用数学博士),但国语和日本史这种死记硬背的科目还不错,反正教案也是现成的,照着念就行,就姑且答应了下来。
——他没想到那么巧,刚好就是真田梅所在的班级。
他把她叫到办公室来,感到轻微挫折。
“真田同学,”他竭力维持着官方态度,“知道我有什么事找你吗?”
阿梅端然站在他面前,乌黑的长发闪耀着鸟类翼羽般的金属光泽。
“嗯,我知道。”
“那你来说。”
“为了此时此刻,我今天特地穿了比较可爱的内裤。”
内裤两个字如同火警般响彻了法棍面包的脑海。重长慌张地一抬手,被碰掉的一次性纸杯在地上憨厚地滚了一圈。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呢?!”
“嗯。”
阿梅弯下腰捡起纸杯,用上仰视角看着他。
“非常地,乱七八糟哦。”
“小测验!是小测验!”
“我得了满分。”少女骄傲地叉起腰,“摸摸头。”
“你得了零分。”重长说,“休想摸摸头。”
“这不可能。”
“作答的确是完美的,但你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
“我没有写错。”
“你写的是什么?”
“片仓梅。”
重长竭力按捺着心底的焦躁。
“真田同学,你应该是姓真田的不是吗?”
“片仓老师,你希望我获得零分吗?”
“嗯?”重长愣了一下,“当然不希望啊。”
“那就修正这个错误。”
“我叫你来就是……”
“和我结婚。”
“……我认为比起修改户籍,还是用涂改带修正一下试卷来得更快些。”
“欲速则不达。”
“别想乱用成语蒙混过去。”
阿梅今年16岁,重长认识阿梅16年。是那种被动的青梅竹马,双方爸妈总在一起加班加点,剩下两个孩子孤苦伶仃相依为命。重长上初中时,一回家就看到小学生阿梅坐在他家门口,凶残地咬着一个苹果,他摸了摸裤子口袋,摸出两个五百日元的硬币来,两个小朋友就手拉手去吃麦当劳。
阿梅一直都是个有些奇怪的女孩,但这不耽误她日复一日地变美。她上小学时,重长想可能等她上初中性格就会好起来,她上初中时,重长想可能上了高中就能好了,现在重长觉得再也不会好了。
这世界上大概不存在乏味无趣的天才吧。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当年谈恋爱都要建个模分析对方心理的数学博士。
这世界上大概不存在乏味无趣且发量充沛的天才吧。
他回到大学,把田村定广要的资料给他。
“你不会真是个gay吧?美少女投怀送抱都不要?”
“她还是个孩子。”
“那不是更好吗。”
“……有说混账话的功夫,还不多写几行毕论。”
“但你应该挺喜欢她吧。”
重长愣了一下:“我没有。”
田村露出一个善意的讥笑:“你都不敢看她。”
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沉了一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去食堂吗?”
“不了,”他重新跨上自行车,“我回家。”
“单亲家庭的孩子,还这么恋家啊。”
重长笑了笑,没再继续说话。
他推开家门,厨房的灯光在等他。
——当然不只是灯光而已。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阿梅穿着亲亲雀围裙,头发挽成两个团子,正用木勺把竹笋猪肉山椒煮和青豆沙拉分成两份。电饭煲的保温指示灯亮着,煎锅里的鲑鱼正发出悦耳的滋滋声。
“谢谢你,阿梅。”
“是我自己,”她从冰箱里拿出油豆腐,“愿意来的。”
重长脱下外套,在阴影里站了一会儿,眉眼变得很温柔。
“这样下去,重长大人就会沦为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的废人。唔呼呼。”
“……你的思想真是越来越危险了!”
他叹了口气,仔细地洗了手,然后接过她手里的菜刀。
“我来吧。”
阿梅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重长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重长大人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
“不和我结婚。”
重长往她手底下的案板瞥去,看到一座洋葱塔。
“切洋葱要在流水里切才行啊。”
“好难过,看不清楚了。”
“把眼睛闭起来。”
阿梅听话地闭上眼睛,充满期待地仰起脸。
神差鬼使般,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去。
“……”
……
…………!!!!
“现、现在可以睁开了!!!对!!!就是现在!!!”
他悬崖勒马,慌手慌脚地退后一步,语调夸张发布着号令,仿佛《诺曼底号遇难记》里的哈维尔船长。阿梅迷茫地睁开眼睛,含混着洋葱汁的眼泪流出来,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阿梅,你以后可以不用经常过来的。”
“你不想我过来吗?”
“……我的意思是,等你以后嫁人了,你未来的丈夫如果听说你以前总给别的男人做饭,肯定会介意的。所以还是不要了。”
“重长大人会介意吗?”
“我?我倒是不会介意啊。”
“那就没问题了。”
阿梅用叉子玩着瓷碗里的青豆。
“我未来的丈夫说他不介意。”
重长又好气又好笑:“我当然不介意啊,我怎么可能介意我自己啊。”
“一箭双雕。”
“不不不,不是只有我一个雕吗?!”
“重长大人。”
她不容分说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知道我为什么会跟妈妈姓吗?”
重长迟疑片刻。
“难道不是因为社长……”
“不是。”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小时候以为,如果跟爸爸不同姓氏的话,就可以嫁给爸爸了。”
“……哎?”
“所以就央求父母,说想跟着妈妈姓。其实内心一直盘算着如何把爸爸从妈妈手中夺走。”
重长感到混乱。
“……等等,停一下,有很多问题——”
“妈妈因为工作的原因,名片上保留旧姓。我想要跟妈妈的旧姓,所以就央求爸爸把户籍上的姓名改过来了。”
“我认为父女本来就是不能结婚的!!!”
“的确。所以现在已经把目标转移到了你身上。”
“换言之,我是退而求其次的选项吗?!”
“也可以这么说。”
“我很受伤!!!”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户籍这种东西说改就能改的。”
“那是你们家!!!”
“比心~”
“好可怕!!!这个比心真的很令人毛骨悚然!!!”
片仓重长后退一步,匆忙之下,碰掉了衣帽架上的亮黄色NEWERA阪神队棒球帽。
田村说得也许是对的,他沮丧地想。
我当然不敢看她了。
因为如果再多看几眼,就做不到发乎情止乎礼了。
END
约二十年后的后日谈。
这标题就非常标题欺诈了。片仓分社长的儿子是单亲家庭,真田小助理的女儿跟妈妈姓,乍一看是不是就很不妙呢?
以及田村学弟姑且也是未来迎娶白富美当上CEO的实力大股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