刎颈组:后藤信康×原田宗时
“对了,我们企划部来了个新人。”
片仓分社长把目光从洋梨形状的葡萄酒瓶上移开,望向对面的后藤信康课长:“这算是新闻吗?据我所知,企划部的人员流动率堪比JR涉谷站前。”
后藤课长苦笑道:“那我就相当于忠犬八公了吧。”他夹起白瓷小碟中的芝麻牛蒡,一脸愁容地往淋上辣酱油。他往评测表上写:酒体轻盈娇柔,颗粒感少,天鹅绒质地,果香四溢,高酸度带来艳丽的冷感。然后往公文包里一收:“说实话,酸得像胃液。”
片仓分社长回以苦笑,表示抚慰:“新人怎么了吗?”
“也没怎么,就是觉得有点像你。”
“一个朝气蓬勃的新社会人,”片仓分社长的语气极为中肯,“很难像我吧。”
“那种纯真的……心无城府的感觉很像你。”
片仓分社长沉默片刻,接下这听起来像是挖苦的赞美。
“……后藤前辈,您是想找我借钱吗?”
“那就借我点吧。我还想再来一份盐焗毛豆。”后藤课长无奈地握起葡萄酒瓶,像对着绀紫色的巫蛊,“没有下酒菜,这酒真的很难下得去。”
“我听说,这款商品的企划案由客户指定。从代言人的选择到线下活动,基本都是水到渠成的。但看您的样子,似乎没那么简单。”
“唉……别提了。客户指定的代言人以前是个童星,虽然现在成年了,发育得好山好水,也做过三流杂志的模特,似乎是想借这次的葡萄酒代言正式转型。可是想当年,连天桥下的乞丐都在哼唱她出演的广告曲。你想啊,一个昔日的国民童星,穿着高叉泳装,风情万种地舔咬葡萄——这种广告拍出来,还不得分分钟炎上吗?”
不知为何,片仓分社长的脑海中浮现出“套着小黄鸭泳圈舔着葡萄味棒棒糖”的成实副总裁。他觉得这确实不太好,颇受良知谴责。
后藤课长顿了一下,说:“有时候我在想,我可能不适合这份工作。每天要考虑的事,太过于光鲜艳丽了。我本质上就是一个无聊的人,更应该做个地质学家,或者水豚饲养员。漂亮的事理应交给漂亮的人来做,拿起或放下,都漂漂亮亮的。”
他想,就像原田左马助那样。
第一次见到原田时,他觉得整个办公室都明晃晃的,后来才知道,那天其实下了一上午的雨。
那感觉距离一见钟情很远。仿佛看着光辉夺目的星斗,运转到了本应属于它的轨道上。这里是人才济济的伊达会社中,最为争奇斗艳的企划部。相较于周围的群星璀璨,自己只是一块矿石标本。每次年会组织娱乐节目、要求职员们写特长时,在各种“莱布尼茨基金会副会长”、“年度风云主播“、“三体人”、“倒弹尤克里里流派掌门”面前,后藤课长只能写个“用电饭煲做红烧翅根”。
也许正因如此,他兢兢业业地干了五年,也只做到课长的位置。伊达会社虽然明文“年功序列制度”,但更加唯才是举,片仓分社长就是很好的例子。后藤课长很清楚自己的职位,不过相当于商店街抽奖的那一包面巾纸。他任劳任怨,是因为他只剩任劳任怨了。
原田向他伸出手来:“后藤课长,请多指教。”
他郑重地握住:“我才是要请你多指教。”
原田露出狡猾却明亮的笑容,打量着他鼻梁间低低的侧影:“那我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指教一下,您看怎么样?”
他愣了半秒:“请讲。”
原田把一沓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打印纸递到他面前:“方便的话,请您抽空看看这个。我觉得,葡萄酒广告的企划案不太合理。模特毕竟是个原国民童星,甲方给出的设计方案过于艳俗,很可能招致中高年龄层消费者的反感。”
他接过来,看着对方的眼睛:“你提的这些问题,会议上已经争执过三次了。方案是甲方钦定的,模特的着装也有商业要素,我们无权修改。”
“所以,”原田说,“我才提案从模特的妆容入手。”
“妆容……”
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翻阅那一沓打印纸了。原田给出了五种妆容设计,更新但并未颠覆掉先前的宣传理念,强调少女向着成人迈进的轻熟风格,打造出一种新鲜明洁的性感。
他抬起脸,对上原田的眼睛。
原田对着这位芝麻官等级的领导,露出牙齿地笑一笑。他还没学会如何掩饰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信,明明足够炫目了,却还努力地发着光。他还不知道一个从艺术角度来讲尽善尽美的方案,要付出上百个小时的会议去斡旋;他不知道公司可能要动辄上千万的资金,才能为模特换上一款最新的指甲油;他不知道这些,是因为这些会议他还不必参加。
后藤课长感到于心不忍。
他最后只是说:“不错的想法。我会去争取的。”
他没能争取下来。
他连上百个小时的会议都没能争取到,随着一声宣告,原田的方案就被碎纸机囫囵吞咽下去。他已经很习惯这种没有战场的败北了。他走出部长室,看到原田站在门口等他。
原田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然后,深深躬下身去。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语气:“对不起,后藤课长。给您添麻烦了。”
“怎么会,该我说抱歉的。”他露出苦笑,“如你所见,我是一个没本事的课长。”
告别原田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饥肠辘辘。今天又过去了一多半,又是无功也能受禄的一天。他走向地铁站,突然想起交通卡里没钱了。就这么一个微小的事情,让他突然垂头丧气起来。他转身走向公司楼下的拉面店,点了黄油味噌拉面,加了双份叉烧,还要了煎饺,疲惫的身体强烈地渴望油腻食物。
很多年后他都感谢这张交通卡。感谢它恰好地发挥了不恰好的作用。使得他能够在那个精准的时刻,步入原田左马助的秘密。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离开拉面店时,他是先看到了灯光,再看到了月亮,最后才搭建起了疑惑的逻辑。他明明是企划部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为什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忘关灯了?不可能。十点会有后勤部的人统一检查。谁还留在那里?在干什么?
不祥的预感如同酵母一般飞速膨胀着。他加快了步伐,渐渐跑了起来。电梯内青白的灯光令他有些晕眩,然而同时,有一个无比清醒的声音告诫他,应该回家睡觉。就现在。
他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是原田。原田正对着他的电脑,手里握着他的鼠标。他对他的折返猝不及防,像是被吓坏了,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他厉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原田依然看着屏幕,仿佛电脑才是有生命的,而他不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后藤课长,我把方案删了。就是你明早要发送给甲方的那一个。”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回过神来,一把从他手里夺回鼠标。文件夹里没有。回收站没有。恢复回收站,依然没有。他抱着一线希望,想调出U盘里的备份,却发现U盘也已经被清空。
原田用一种真诚的语气说:“别找了,我都删干净了。”
见他缄口不言,原田咬着嘴唇,眼神中流转着奇妙的光彩:“对不起,课长。我不甘心。那个方案我做了整整十二天,我对它有自信。从你翻阅打印纸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对它也一样自信。求求你,课长,请当做没看到我吧。你也认为这不公平,对吧?明天,请您谎称遭遇了窃贼,方案不翼而飞,提交方案的期限是明天中午12点,到时候,我再拿出自己的废案……”
他把U盘放回抽屉,然后一拳打了上去。
“别看不起人了!你的努力是努力,企划部二十几个人的努力就不是了?你的天才构想不能被耽误,我们的凡庸设计就活该被糟蹋、被践踏吗?!这当然不公平了!你凭什么去决定别人的命运?你想过你的莽撞会连累他人吗?你考虑过我要如何去交差吗?你太傲慢了,你的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团队。”
他看着原田。看着灵魂是如何伴随着痛觉、一点一点回到对方眼神中的。原田渐渐地慌张起来,慌张为他做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赋予意义。
“真的对不起,”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没输过。我不想输。”
后藤课长回想起了初见原田时,知觉到的那种明晃晃。他明白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田左马助是那么易碎,那么地不为瓦全,纯粹到让人害怕。才华像鬼魅一样占据了他的理智,迫使他做出这样的蠢事。他才二十二岁,还没有学会把期许都降低到最低的标准,还不理解在灰头土脸时也要笑脸相迎,还不知道在有些规则里,布可以胜过剪刀。
他是被蜡笔画出来的颜色不对的太阳。蓝色的,也可能是紫色的。在完美无缺的黑暗中,是那样明晃晃的、一目了然的错误。
后藤课长做出了决定:“你回家去吧。”
原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回去吧。”他脸上很静,“明天还要上班,别迟到了。”
“可是……”
“虽然最终定稿没有了,可是原始图样都在。文本我也能记得差不多吧。距离明天中午12点,还有13个小时。还来得及。你快走吧,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原田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原田离开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他苦笑着,心想,这也算长期投资吧?以这家伙的才华,一定比我晋升得更快。谁没年轻过呢。谁怕谁啊。
秒针的声音像在输液。他在打开原始图样之前,神差鬼使地先打开了原田左马助的简历。他阅读着他的家世,他的学历,深切地理解了“没输过”并非夸大其词。原田与片仓分社长出身于同一所大学,难怪呢,他想,然后脸上骤然一冰。
“我是不是不上相?”原田左马助笑着把罐装咖啡递给他,“看来咖啡白买了,还是我的简历更提神。”
“你小子……不会买点热的么。”
“哦,我还买了关东煮。”
后藤课长看向纸盒,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一排圆白菜卷,像个热气腾腾的停尸间。
“你是有多喜欢这玩意……”
“多好啊,营养均衡。外表是蔬菜,其实内心是肉食系统。”他坐下来,恢复了天真烂漫的神情,“图层的部分我来做吧。我做得快些。”
他把半长不短的栗色头发挽起来,露出银光闪闪的耳钉。被殴打过的左半边脸微微地浮肿着,有一种扭曲的艳丽。等候图像加载的过程中,他掀开酸奶盖,漫不经心地舔着上面附着的厚厚一层酸奶,清香的人工果味在空气中弥漫。原田向他伸出手:“把勺子给我,阿孙。”
后藤课长想,倘若把他刚刚一连串动作印到葡萄酒瓶上,那酒的滋味真有可能变好。
六月初的时候,公司和地方旅游局有个新的合作项目。客户邀请他们去当地做客,品尝一下应季的枇杷和海胆。本来应该由企划部部长去的,但部长近期忙于更大的案子,无法抽身,便安排后藤课长作为企划部的代表应邀。
给客户打电话确认行程之前,他问原田:“你来吗?”
原田懒洋洋地笑着:“我能为组织争光吗?”
“那当然。”他捶了他肩膀一下,“你多招人喜欢啊。”
新干线上,他们并肩坐在DE座,窗外刮着热热的风,远近都是连绵的山脉。不是对的季节,因此没什么好景色。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喝着青梅气泡酒。原田微眯着眼睛:“好像新婚旅行诶。”
“不像吧。”
“哪里不像?连西装都是现成的。”
他咕哝着反驳“你小子……”,却感到浅浅的、酸软的醉意向背脊漫延。原田和他碰了个杯,铝合金发出骨头很软的悦耳撞击声。
走道另一侧的ABC座是一家三口。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开始哭闹,乏味的旅途中,空调热了又冷了的。母亲脸上停滞着轻微的窘迫。原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扑克,笑嘻嘻地探过身去:“小朋友,哥哥给你变个魔术吧。”后藤课长瞄了一眼他的扑克,54张全都是黑桃A。
太蹩脚了吧。他笑了。你怎么不订做一套全是圆白菜卷的牌呢。
那天晚上,后藤课长在雕梁画栋的温泉酒店里,被客户灌了大半瓶枇杷烧酒。他晕乎乎的,筷子都夹不住菜了,只听见原田跟一众客户热络的谈笑声。原田先生,你好优秀啊。原田先生,真是幸会。原田先生,你真是太会说话了……赞美声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不断地倒下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被扶回房间的了。陷进弹簧床时,他听见原田的声音,像梦境一样轻盈。原田说:“阿孙,你知道吗?我妈妈是妓女。她为了半箱麻药,把我卖给了原田家。养父养母都对我很好,他们更像我的爷爷和奶奶,活在上个世纪的陈腐法则里。”
“我在他们面前很听话,他们要我考什么大学,我就考什么大学。要我进哪家公司,我就进哪家公司。可是背地里,我跟很多人上床。毕竟这个身躯是妈妈留给我唯一的遗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正步行在自己也不想要的人生上。我没得选。唯一能自己做主的,只有和什么样的人、以什么姿势做爱而已。”
“你觉得我讨人喜欢吧?你知道讨人喜欢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屈膝卑躬,乞讨一丁点儿他人施舍出来的好意。可是阿孙,我不想要别人,我只想要你。遇见你之前,我什么都行,怎么都可以。但现在全都行不通了。你知道我有多坏,可你还是保护了我。我多么希望你保护我,是出于那么一点点见不得天日的私心。可是你没有。你怎么这么老好人呢?你不爱我,就不要无缘无故地心疼我啊。”
“阿孙,做我情人吧。哪怕是一个小时的情人。今晚我会一直在房间等你。我知道你喝醉了,正因如此我才敢这样说。万一你没有来,我就可以安慰自己——你烂醉如泥,所以硬不起来。”
原田把房卡放在他的胸口,然后带上了门。
他睁开眼睛,忽然无比清醒。弹簧床像沼泽一样,箍住他的四肢,让他浸在一个无边无垠的诡计中。他反复地问自己,却只能得到新的疑问。他费力地抓住那个房卡,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丢到房间的另一侧。啪嗒。那声音像关灯。他闭上眼睛,就这么睡着了。
七个小时后,他在剧烈的后悔中醒来。
手机一直没有新消息。他连衣服也顾不上换,往原田的房间跑去。他以为自己没把房卡捡起来,就不记得那串数字,其实他只看了一眼,就记得无比清晰。
他敲门。一分钟过去了,门终于被打开。原田左马助站在门口,眉目含着懒洋洋的笑意:“阿孙,早啊。”他从门的缝隙中看到,原田的身后一地散乱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的浑浊气息,说明了昨晚这里发生的事。门口放着一双陌生的皮鞋,也许它们属于某个经理、副部长、或者调酒师。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被碎玻璃卡住。
原田说:“这才五点半,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他脸上的笑容像被胶水粘住:“我记错出发时间了。待会儿见。”
——他也只能这么说吧。
他回到房间,寻找那张被他丢掉的房卡。他想,左马,你可能不懂。我是个没本事的课长。我缺乏当机立断的能力,就算时间不允许,我也要想很久。把对你产生的那些好的感情一层一层剥开、滤掉,发现藏在最中间的真的是爱,而非其他——这工序太难了。你不知道那有多难。
他一直坐在房间里,直到电话响起,酒店前台告诉他,原田已经先行离开。他问前台:“行程临时有变化,我可以再住一天吗?”
前台问:“就您现在入住的房间可以吗?”
他说:“方便的话,请帮我换成原田先生刚刚退掉的房间。”
20分钟后,他就躺在那张床上了。昨晚原田睡过的床。虽然床单换过了,空气清新剂也喷过了,房间里被焕然一新。他盯着天花板上一道陈年污渍,形状很怪,像一枚缩小一倍的桃核。昨晚原田在等待他时,也盯着那枚污渍吧。在这张床上,被某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人,像翻转磁带的AB面一样,粗暴地狎弄着身体。
想到这里,他剧烈地勃起了。
我对你的爱,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不是我爱你。而是他们都爱你,我也不能例外。
门被叩响了。他起身应门,来者竟然是原田。
“左马……”他愕然,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你不是回去了吗?”
原田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忘东西了。”
“忘什么了?”
“你啊。”
他把目光移向对方腰带上那个鼓鼓的金属扣:“或者,我来帮帮你的忙?”
后藤课长哑口无言。半晌,他说:“你小子,怎么总是走了又回来?你还会不会玩点别的?”
“我会啊。我还会玩魔术。”
原田把门反锁上,然后掏出一副扑克。
“阿孙,这回你可逃不掉了。选到黑桃A,就原地做我情人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