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形状。
“要摸摸看吗?”
久保姬笑眯眯地按着自己隆起的肚皮,它呈现出美丽的更待月形状。这是她第四次做母亲了,清纯的脸庞却仍保持着少女风貌。
他礼貌地向她欠身,矜持的四十五度,一度也不克扣。
“不敢当。”
他戴着白色的丝绸手套,打开香槟色雕花格窗,让初春的暖阳倾泻进来。空气澄澈,房间里充满了木瓜海棠的芳香。
他再次向她深深一礼,在她娴静的注视中款款离去。
他不是执事亦或园丁,手套并非为了追求干净或优雅。
他必须戴着手套的原因是:不能在这栋豪宅内留下指纹。
这是一双夺人性命的手。
对乐器稍有涉猎的人也许能鉴别出,这也是一双天生的钢琴家的手。掌幅宽,跨度大,不留指甲。话没说错,他以前真的练过钢琴,练了两年,单手能跨十二度琴键,结果葬送在五音不全上。
多亏练过钢琴。手指的灵巧度和精确度,让他在杀手之路上一帆风顺。单手能跨十二度琴键,也能在捏住目标喉管的同时,分出一指,锁住目标的下唇,令其无法喊叫求救,在沉默的哀求中送命。
他曾拥有过钢琴。也曾拥有过幸福的家庭。
爸爸不管工作多忙,也会按时出席他的运动会和学校开放日。妈妈总是在便当盒里塞满惊喜,章鱼香肠的横截面被煎成恰到好处的焦。爸爸和妈妈很恩爱,妈妈会给爸爸系好领带,目送他出门,爸爸偷吻妈妈时,会用粗糙的手盖住他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爸爸的外遇。
爸爸的情妇远不及妈妈漂亮,但谈吐举止间,有一种难以企及的、书香门第的气质。他看着爸爸和那个陌生的女人有说有笑地坐在咖啡厅,爸爸倾过身,在她额头印下同样温柔的一吻。
他感到恶心。
他没命地跑回家,却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该不该告诉母亲?该怎么把这个事实转述给母亲?如果只是误会?他像是站在融化殆尽的浮冰的最后一个角落,想要赌对父亲的信任。可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够信任父亲。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父亲。
他们甚至不曾有过一次认真的交谈。
他失落地回到家,所有的灯都关着,只有一处亮光。他茫然地向着亮光的地方走,推开没有上锁的浴室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在母亲的葬礼上,终于知道了真相。
——原来母亲才是父亲的情妇。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父亲明媒正娶的、唯一的妻子。她冷若冰霜又艳若桃李。在黑白电视的葬礼上,穿着艳红色的连衣裙。那也是一个美好的春季。万物复苏,莺飞草长,令他感觉到来自地球的嘲讽和敌对。
她摆着蜡质的一张脸向他走来,把一张信笺递给他。
“如果你不想去孤儿院的话,”
她鲜艳的嘴唇飞快地翻动着。
“就来伊达家当一条狗吧。”
就从那一刻起,他这个人有了历史。
几几年生,出身哪里,履历如何,什么血型。有心人从血型就可以推断出,他不可能是伊达植宗和芦名夫人的亲生儿子。两个B型血的人,生不出AB血型的孩子来。
他在这栋古色古香的豪宅里,很快学会了一声不响。用无害的眼神盯视各种物什,打发掉晚宴时光。
佣人忌他高贵,贵人嫌他低劣。芦名夫人偶尔也会大发善心,或者说,想在植宗面前树立起宽容大度的正妻形象。她给他的房间送来精美的果盘,他连奇异果的皮都吃了,让芦名夫人轻蔑又心满意足地收走盘子。
晚上,他蜷缩在棉被里,和过敏反应相抗争。高烧到四十度,手指肿成莲藕,戴不进手套。他把看不清字面的一堆抗生素塞进嘴里,喉咙肿得咽不下去。他渴求着死,却硬是活了下来。三天后从阴暗的房间里走出来时,佣人都对他身上的沤馊的味道嗤之以鼻。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一个懒得洗澡的野孩子。
他不是伊达植宗唯一的私生子。
他还有许许多多不合法或不合理的儿女,只不过他们和他不同,可以扬眉吐气地在豪宅里穿梭移动。因为他们的母亲还活着,一个赛一个艳丽凶猛的千金太太,能盛气凌人地去和法律上的正室去心机周旋。
他已经无法在那个男人身上,找到曾经当着他的面偷偷亲吻妈妈的爸爸的影子了。妈妈自杀后,名为爸爸的概念也随之死去。
全心全意护他周全的人,已经没有了。
他不孤独。孤独是可以选择不孤独的人才能使用的傲慢词语。
不是“孤独”。
——而是”孤绝”。
伊达晴宗长他8岁。性格开朗,各方面都很优秀,有天生的领袖气质。作为未来会继承家业的长子,带初入家门的他参观了整个豪宅,他一言不发,只在必要的时候回答”是”或者”不是”。沉默最安全。
“藤五郎,你尽管放心好了。”
17岁的晴宗转向9岁的他,露出家教良好的笑容。
“我永远不可能真正喜欢你。”
“是。”
“你一定也不喜欢我,不喜欢我母亲,不喜欢这栋房子。你一定是憎恶着这一切。所以,不要紧,你尽情地恨。这栋房子里不会有人真心欢迎你,你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会比较轻松。”
“是。”
晴宗笑了笑。
“不知怎么,觉得对方是你的话,直说出来也无妨。”
他看着这个年龄不足两位数的孩子,脸上已经有了一种可怕的淡然。那种淡然是服从,是认命。是即使断送掉自己的余生,他也不会挣扎一下。
“我们应该能相处得不错。”
晴宗的语气带着那个年龄特有的过度从容。
“因为我也恨父亲。他伤害的不止是你母亲。”
他沉默了。不知道这里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后来再回想起这一刻时,他才恍悟,自己有可能是第一个窥见植宗和晴宗之间的父子裂痕的人。
那对父子人前人后都那么好,亲密无间,谈笑风生。尽管植宗也曾用那双粗糙的手抚摸自己的头,但他一眼就看出不同:昔日的植宗疼爱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是他曾经宠爱的女人的儿子,仅此而已。但植宗看晴宗的眼神,却越过这一层轻贱的血缘关系,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赞赏和肯定。
八年后,25岁的伊达晴宗把取缔役会的选举权,一票一票地扳回来。他通过精彩的演说令股东们相信,父亲伊达植宗的古旧时代已经结束了,年轻的他将带领伊达会社,开创新的历史。
那时他的手里也有一票。
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票。
虽然他才17岁,但他作为植宗的三男,一定程度上握有伊达家的继承权。他15岁时,生物学上的父亲植宗把他喊来身边。
“把你送去别人家,好吗?”
他不是在咨询他的意见,只是在宣布已经决定的事而已。
“不胜惶恐。”
父亲淡淡地说出那家的名字。
是和伊达家颇有上百年交情的名门——上杉家。当主年过半百,却膝下无子,万贯家产在等待一个继承人。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
但他心里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俊朗清秀的五官,修长的身体线条,温文尔雅的性格,令女孩子们很容易就心生爱慕。去图书馆借书,里面总是夹着年轻的管理员的联系方式,独自去家庭餐厅吃饭,也偶尔会得到大胆的女高中生请客的圣代或咖啡。
掌管基因的神明,再次擅自给了他不必要的好处。
那位上杉家的家主,对美丽的少年有强烈的执念。他曾经在一场私人晚宴上,用完美的风度,勒令他舔弄自己的手指。
他把那如荆树枝般干枯的手指含在口中时,只有一个念头。
——求求你。
他转动柔软的舌头,听对方发出一阵享受的叹息。
求求你,选中我吧。
无论是谁都可以。无论是哪里都没关系。
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即使是从一个地狱,迈向另一个地狱。
伊达会社理事会的次任社长选举上,父亲和哥哥的对立。
他把那一票投给了父亲。
(夏)
“手套。”她说,“非要戴着不可吗?”
他抬起头,正对上小女孩好奇的眼睛。
“不是也有人戴着眼镜吗?”
“眼镜。”
“和那个差不多的。”
他将换下来的旧手套用保鲜膜仔细包好,准备带去焚烧炉处理掉。
“不戴着手套的话,我就不能正常生活啦。”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坐在秋千上,晃着两条纤细的腿。盛夏正午的阳光像一匹烈马,粗野的蹄子疯狂踩踏在他的脸上,汗水如江流般涌入领口。他趁小女孩不注意时,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然后将为她撑起的草莓洋伞扶得更正些。
“实元。”
“是的,阿镜小姐。”
“我叫你实元,没关系吗?”
“请您随心所欲地称呼我。”
“可是,你比我大……”
她掰着手指,试图算出具体的数字来。可是“19”对于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你比我大很多很多。这样会不礼貌。”
“阿镜小姐,”他目色沉和,“您没有必要对狗礼貌。”
“哪里有狗?”
“请按照老夫人说的那样,把我当做狗来使唤。”
“你不是狗。”她鼓着嘴巴,“你没有尾巴。”
“那便是我的缺陷。”
“你说谎。”
她从秋千上一跃而下,走到他面前,红色的小皮鞋闪耀着活灵活现的光泽。他一直毕恭毕敬地蹲着,和她的目光稳稳相接。
“抱我回去,好不好。”
“万分惶恐。这双手,没有触碰您的资格。”
“为什么?”
“因为它们很脏。”
“你整天都戴着手套,怎么会脏呢。”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是里面的东西脏。”
小女孩不太理解地歪了歪头。
“手的里面是什么呀?”
“是血。”
“你的血很脏吗?”
“很脏。”
“苹果脏了洗一洗就可以了,血脏了也可以洗吗?”
“……是啊。”
他把右手攥成拳头,在眼前轻轻地开合着十指。
“到底,能不能洗干净呢。”
“我妈妈说,我要叫你叔父大人。”
第二天的午后,小女孩朗朗地宣布道。
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阿镜小姐,这可使不得。”
“为什么?”
“我不配被您这样称呼。”
“昨天不是说,可以随心所欲地称呼你吗?”
阿镜眨眨狡黠的黑眼睛。
“那、那是……”
“妈妈说,你是我爸爸的弟弟,所以要叫你叔叔。”
“不,不是的!”他拼命地否认着,对着一个年龄只有他五分之一的小女孩声音打颤,“我这种卑贱的人,岂敢与晴宗大人妄称兄弟!”
阿镜一动也不动也凝视着他,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像是被烫到般,下意识地闪避开,然后又慌忙为自己的无礼赔罪。
“你好害怕,是不是?”
小女孩悲伤地断定道。
“你一定是害怕这栋房子。”
他像是被电击一样,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你一直戴着手套,也是因为不敢摸它,对不对。”
她的手心软绵绵潮乎乎,仿佛一颗快要融化的牛奶糖。她还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她的手轻轻地摘下来,眼神悲观而柔软。
“请不要碰我。”他说,“就像不要用湿手去触碰插座。”
“很危险。”
“是的,很危险。”
她的目光仍然不离开他。在小孩子一尘不染的心中,他不会那么轻易被定夺,小孩子衡量善恶好坏的标准,永远显得那么神秘。
“叔父大人,你真的好好看。”
她的眼睫上挂着亮晶晶的心醉,如同圣诞树上那些美轮美奂的纯洁饰品。她讲话一板一眼,像个小大人似的,充满掌上明珠特有的裁决语气:我说你好看,你就是最最好看的。
“谢谢您,阿镜小姐。但毒蘑菇也很好看。”
“叔父大人昨天是狗,今天是蘑菇,好好玩。”
他释然地微笑了。
他也知道用不了三年,这个小姑娘对他的善意,就会随着她的懂事而逐渐消失。最终她将惋惜地懂得,无论他有副怎样好的皮囊,也只能用来藏污纳垢,包裹那个肮脏而磅礴的秘密。
他终究没能离开伊达家。
父兄长达五年的拉锯战,最终获胜的,是人际更为活络的伊达晴宗。
那是一个夏季的午后。父亲前往理事会选举的途中,车被晴宗派去的人拦下。植宗隔着车窗看着这些西装革履的匪徒,心里已经清楚了他们要做什么、以及谁让他们来的。但他仍厉声喝道”还不把路让开!”,试图维持自己风烛残年的威望和尊严。
“老社长,”领头的那人心平气和地说,“您的司机也老糊涂了。”
他俯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来。
“养老院在这个方向。您这么开,岂不是又到公司去了?”
植宗想打开车门,却发现周围已经被车队团团包围。
“有我们护送,就请您安心吧。”
——最终,伊达植宗由于缺席理事会,自动卸任社长一职。
次任社长没有任何悬念地,由嫡长子伊达晴宗就任。
而他,他在这场和他本没有太大关系的父子残杀剧中,担任了一个丑角。投了错票,站了错队,找了错误的靠山。他现在可以也应该从这个豪宅消失了,十多年来戴着手套不留下指纹的努力,终于有了用上的一天。
但是,晴宗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中断上杉家的养子计划。
“藤五郎,我不能把你送到一个性变态的手里。”
他低着头,不说话。
其实他想说话。他的喉咙里已经炸裂了一座火山,呛得他口鼻炙热。他想冲他大喊,我他妈的就是去给这个变态糟蹋的,我宁可被他按在床上,用那根家伙鼓捣内脏,也不愿意待在这个墓塚里满手鲜血地等老等死。我受够了,从走进这个豪宅的第一秒起就受够了。我够了十多年,你行行好,赏赐我一个泥潭投进去吧!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露出一个无望的笑容。
他能怎么办呢,他也只能领下这份毁灭性的好意了吧。
看看伊达晴宗,他这位面孔和血统都富丽堂皇的异母哥哥。他做的决定每一个都漂亮,每一个都公道,每一个都不计后果。他18岁从别人的婚礼上抢走新娘,只为看一眼她是不是如传说中一样美丽。结果看了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第二眼,就想生生世世地看她。等不到第三眼,他已经和别人的新娘在酒店的房间里浓情蜜意,分也不分不开了。
这位美丽的新娘,就是岩城久保姬。
晴宗从小比父亲的花心所困扰。他果然专情,因而魅力四射。久保姬不是他的初恋,却是他最后一个爱的女人,从十八岁,爱到八十岁,只有她一个女人,爱到爱不动为止。
直到半个世纪以后,我们的政宗总裁和成实副总裁,还把这爱写进作文,拿爷爷奶奶的光辉恋爱史,换一个漂亮的分数。尽管最后成实副总裁还是没有及格,一个错别字扣一分,100分满分不够扣。
在这个盛夏的午后,一个念头飞快地擦过他的脑海。
——绑架她。
绑架她。勒索一笔钱,然后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家。
他连洗澡时都不曾摘下手套,旧手套从来都仔细地扔进焚化炉,小心谨慎,不留破绽。成为伊达家御用的杀手后,在父亲和哥哥的操纵下,他的毛发或汗液样本早已被国家DNA库删除。他现在是一个完美的犯罪者。活着不留痕迹,死了,照样没有痕迹。这个家里没有留下过任何他的指纹,如果他监守自盗,将查无可查,无所对证。
十四年来,这栋豪宅的人已经放松了对他的一切警惕。
没有人会对一条失去犬牙的狗有所警惕。
他忘了自己对这个小女孩说了什么。无非是天气很热,我们偷偷跑出去买根冰棍吧,之类的借口。小女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金枝玉叶的她,从小被限制吃那种色素很多的垃圾食品。
其实他们也没走多远,坐了电车(这是他第一次买儿童票),两站,在一个偏远的森林公园站下了车。工作日的午后没什么人。他看着纯真无邪的小女孩在扭蛋机前好奇地东张西望,感到浑身的血液在沸腾。
那肮脏的血,洗不干净的血,如同童话里的巫婆煮沸的药水,里面浸满了干瘪的蜥蜴、鲜艳的浆果、以及河豚的肝脏,咕嘟咕嘟地冒着漆黑恶臭的气泡。所有的气泡都在唱歌,用高低不一的声线怂恿他:复仇吧,复仇吧,你恨不恨?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吗?
你需要钱吗?你需要的不是钱吧。你需要自由吗?自由已经救不了你了。你早就无可救药了。你杀了那么多人,是为谁杀的?你真的以为伊达家的人对你不设防了?你真的以为能逃得出伊达家的手掌心?
列车进站的铃声响起,防护栏开始下落。
他猝然伸出手,把小女孩推向铁轨。
时针指向了深夜十点。
伊达家的二小姐还没有回来。
豪宅陷入了混乱,有人要求报警,有人则提供了信息:最后看到阿镜小姐,是和那个叫伊达实元的男人在一起。
人们纷纷想起来这个人了。老社长的私生子,只有伊达家的血缘者才深谙他被分配的黑色使命,多数人只知道他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浪子。
人群炸开了锅。在所有人心中,阿镜小姐已经凶多吉少了。久保姬面无人色,倚靠在丈夫怀里。晴宗一边安抚妻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钟。
十点四十分。伊达实元背着二小姐出现在门口。
他一脸疲惫,和平时一样沉默寡言。他被一群打手制住,粗暴地扭在地上,小姑娘像个羞答答的果实,被强行从他的背上摘下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父母焦急的询问中,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那是一枚扭蛋。
“叔父大人好厉害!一下子就扭出了隐藏款!”
她欢欢喜喜地举起扭蛋,一屋子人的心随之落下,将他制服在地上的手也渐渐松开。阿镜被父母抱在怀里,还在东张西望,叔父大人呢,你们把叔父大人藏到哪里去了?
列车擦着他的耳朵疾驰而过时,蝉鸣声第一次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把小女孩用力抱在怀里了。
为什么撤销了杀戮的念头,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的耳朵里突然响彻起小女孩奶声奶气的询问,下课铃声一样。
你好害怕,是不是。
是不是?他问自己。
“对不起,阿镜小姐。”
他把头埋在她牛奶糖味道的颈窝里。
“对不起,我把您给弄脏了。”
这个天使般的小孩子,他居然想要杀她泄愤。他怎么想得出。
他没有资格央求她的原谅。
他只是在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撒娇而已。
阿镜果真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自己刚刚跟横死打了一个错身。她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很痒,咯咯地笑出声来。
他被关了很长时间的禁闭。
直到有一天,晴宗出现在他面前,递给他一个作文簿。
“看来,阿镜真的是个小花痴啊。”
他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微笑着,并邀请他打开阅读。
他迟疑着打开作文簿,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标题:
《我最敬佩的人》
“——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叔父。”
“我的叔父个子很高,很帅,但是很奇怪。”
“他总说自己是狗,是毒蘑菇。”
“但我觉得叔父是蜗牛。”
“虽然很害怕自己的房子,却没有办法跟它分开。”
“他害怕得都哭了,却努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很敬佩这样的叔父。”
“我以后长大了,想要做他的新房子。”
“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害怕啦。”
(秋)
说不定,当时要是把她推下去就好了。
他远远地眺望着少女,心中有些苦涩地想。
她15岁时,他34岁。
她的脸上开始冒出青春痘,他的头上出现了第一根白头发。
那根白发黏在他的羊绒衫上,弯成一个触目惊心的椭圆形。他把它捡起来,像是看着自己体内分泌出的毒素有了具体的形状。它从头白到根,辛酸苦辣,全在这上面了。
他披上驼色风衣,没怎么修理胡茬。浑身都是雨味儿,精致的晚宴会场走进去了,他才忽然想起,这就是二十年前帮上杉定实那老东西服务手指那个会场。倘若上杉定实还活着,看到他如今这副落拓的样子,一定白给都不要。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愈发看不起自己。
多少年了,还惦记着没被性变态强暴成这事呢。
他缩起脖子,走进灯光没集中好的角落,抄起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仰头一灌,嚼着冰块打量着会场中心。
平心而论,少女不算美丽,宽容些讲算是好看的。但倘若和记忆中的她母亲的最盛期一对比,便显得普普通通。她的鼻子不够小巧,嘴唇不够粉嫩,皮肤不够吹弹可破,但她遗传了母亲美丽的轮廓。说不出她哪里好看,但越看越舒服。
她的目光巡过会场一周,与角落里的他静静地相遇了。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咕嘟一声,竟然把冰块咽下去了。她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目光继续均匀地传光散热,她是照耀整个会场的夜明珠。
那个眼神,他想,在我这里硌了一下。
好像看着垃圾一样。
和她相比,他可不就是垃圾吗?她是精致甜美的马卡龙,而他是切下来的蛋糕边。她是青春正好的宝藏,他是暮色渐至的废料。别说和她相比了,哪怕和一般人相比,他也是垃圾。垃圾就是垃圾,跟好看不好看没有关系。
……真是的。长成不可爱的年龄了。
他模糊地想起,这小丫头以前写过作文给他。
具体的遣词造句记不清楚了,大意是要嫁给他什么的。
十年前,绑架未遂事件后,他被安排去另外的城市潜伏,照理执行血淋淋的任务。目标却比想象中难缠许多,用大量的假情报,不断地上演金蝉脱壳,他只得带着手下,从一个城市追到另一个城市,手术刀终于割开那人的动脉时,已经两年过去。
等他再回伊达家,名叫阿镜的二小姐已经转学进贵族私立女校了,小初高一体化,不用担心升学和男女不良交际,一年的学费能造一架飞机。
十年没见了,阿镜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穿着蜜桃色的晚礼服,恰到好处地修饰着她薄弱的肩膀和玲珑的曲线。他在角落独自喝酒,周围很快空出一块。香喷喷的影子挡住光线,他一抬头,竟然是她。
“叔父大人。”她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阿镜小姐。”
他放下酒杯,向她深深欠身。
“恭喜您,十五岁生日快乐。”
“有什么好快乐的,离适婚龄还远。”
她故作洒脱地耸耸肩膀,蓬松的深栗色秀发在胸前打着精致的卷。他笑了笑,不咬她的直钩。不能白活这三十四年,去幻想那个婚字能跟他发生什么联系。
她风度极好,修养也极好,想必十年前不明的事理,现在早已明了。不知她是否后知后觉了,十年前来自他的杀意。希望她已经学会分辨蛰伏在她身畔的恶毒,别再白茫茫地乱相信人。他由衷地想。
“叔父大人,我很想念你。”
“不胜惶恐。”
她倾下身,对着他的白手套粲粲一笑。
“还戴着呢。”
“一刻也不能摘下来。”
“洗澡也不摘?睡觉也不摘?”
“摘不得的。”
她的眼睛狡黠动人地转了转。
“那个的时候也不摘?”
他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下,一脸窘迫地看着她。
她笑得弯下了腰。
“……阿镜小姐,还是老样子爱捉弄人。”
“没有的事,我只爱捉弄叔父大人你。”
“兴趣很坏呢。”
“嗯,很坏的哦。”
她悄悄地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跟过来。他只好从命,跟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外面还在下雨,金木犀的浓烈香气被潮湿的空气晕染开,沁人心脾。
“听说叔父大人今天会来,我很紧张。”
他讪讪地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是吗。
“南南姐姐说,我紧张的时候,眼神就会很凶。”
他想起她巡过来的眼神,在他这里硌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太好了。”她微笑着,“叔父大人,还是那么好看。”
“您这是什么话。”
“如果叔父大人变胖了或者变秃了,我会很伤心的。”
他想起衣服上掉的那根白头发,突然一阵惊心动魄。
“我,”她说,“没有变哦。”
她转过身体,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喜欢叔父大人。”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酒醒。
“为了见到你,半个月只吃蔬菜沙拉,努力地学了化妆……”
“阿镜小姐。”
“我总是很担心,如果叔父大人结婚了怎么办,如果叔父大人死掉了怎么办,我什么也不能干,只好快快长大。叔父大人送给我的隐藏款扭蛋,我还挂在书包上,漆都掉了,变得白秃秃的,请你快送我新的信物吧。”
“阿镜小姐!”
他呵斥住这个源源不断诉说着自己思念的少女。他自己率先吓了一跳,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在这栋豪宅里发出过这样大的声音。
“请您……别说蠢话了……”
他成功地淡化了情绪,声音降回他的温和窝囊。
“为什么?”她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你心有所属了吗?”
“不是这回事。您不能喜欢我。”
“好,”她涵养极佳,“那我爱你可以了吗?”
“我配不上您的爱。”
“十年前,你救了我。”
他心一横,索性承认了那个噩梦般的事实。
“十年前,我是想杀您的。”
“我知道。”
阿镜平静地说。
他愕然。不会的,她那时候才多大?
“叔父大人,您果真不懂呀。小孩子对恶意最敏感了。”
她拼命地往他眼睛里看,在里面摸索,有没有一点可爱的退却。他真的很退却,身后却是阳台,无路可退。在伊达家苟活了二十五年,他已经学会活得一声不响,如同岩石下的鼠妇,愁苦而敏捷。他早已习惯从负面角度出发,把问题想得很糟,再咬紧牙关去硬闯。他擅长在恶与仇中周旋,却忘记了该如何对待纯真无垢的善与爱。
“我一直都知道的。叔父大人那个时候,曾想要杀害我。但是,你还是救了我,从你自己手里把我救了下来。魔王和勇者都长着叔父大人的脸,最后,你选择了成为勇者。”
她微微地红了脸,手指在窗户的水雾上画着情侣伞。
“我……就是爱上了那样的叔父大人。”
她在情侣伞的两侧,分别写上自己和伊达实元的名字。
“明明可以轻易地杀死我,却选择了救我。”
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纷纷被撤销。
他苦苦地叹了一口气。
“您还小,见识过太少的男人。”
“叔父大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紧紧地注视着他的面孔,红着脸坏笑。
“那个的时候,摘手套吗?”
“哪个的时候?”
他故意和她较劲。
“做爱的时候。”
她轻微地咬着嘴唇,挑衅般的提高声音。他有点笑不出了,心里面沉甸甸的,吸饱了空气中的潮气。他看出来,她在试图激怒他,她在试探他的底线,她想要他活过来一点,用男人的眼光去看她。看她青春欲滴,看她芳华绚烂。
“不摘。”他干巴巴地回答。
他总不能对她说,上一次做爱是三年前的事了,对方还是一个陪酒女。两个人身体很合,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关系以后,女人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四个月后,他在信箱里翻到她的婚礼请柬,署名已经随了夫姓,他想了很久,甚至没想起她的旧姓来。他苦笑一下,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等着瞧吧。”
阿镜露出不服输的神色,月光下显得愈发皎洁迷人。
“我会让你摘下来。”
他们开始了约会。
从无法拒绝的一个月一次,越来越频繁,升到一周一次。
看正成为话题的恐怖电影,他多少年没走进过电影院了,没被电影里的鬼吓到,反而被自动检票机的电子音吓到。她一边狂笑,一边凑过来,偷偷地舔走一口他的冰激凌,舌尖上全是间接接吻的甜凉滋味。
在法国餐厅,菜单长长一串拗口的假名,他的舌头绕也绕不过来,念成奇怪的高低调。她的刀叉动得那么娴雅,令他窘迫,无地自容。他暗自猜测,她可能憧憬着他身上成熟男人的特质,不能让她幻灭了。于是他点了中药颜色的黑咖啡,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趁她去洗手间补妆时偷来调味罐,加奶精颜色会暴露,只好拼命往里倒砂糖。
他不敢变胖,有空就去健身房,啤酒一天最多只喝一罐。他也不敢变秃,炒菜换成炖菜,海草类每天都要吃。路过最繁华的街道时,大屏幕显示,他的星座恋爱运满分,会和意中人急速接近,下一秒收到她的消息,穿过红绿灯,她就站在那里。
她十六岁的生日,他在百元店买了啤酒和柚子味道的甜酒,广告上能兑在婴儿奶瓶里喝的那种。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碰杯,她突然哭了起来,他立刻回到长辈的身份,柔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难受。她说不是的,突然就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啊,我凭什么那么幸运,现在能和你坐在一起。万一是别人怎么办?十年前你如果对别人起了杀心,我该怎么办?
他胸口钝钝地暖痛,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却忘记手心里还躺着易拉罐的拉环。铝边一下子嵌进他的指腹,咬了一个浅浅的口子。
他松开手,血液开始涌岀。她把他的手握过来,从书包里拿出猫咪图案创可贴,贴住伤口,然后,突然恶作剧般伸出舌头,舔走流淌到指尖的血珠。
“叔父大人的血,就是普通的血嘛。”
她笑眯眯地说道。
“真坏啊,被你骗了好多年。”
她闭上眼,背诵着十一年前的心声。
“《我最敬佩的人》,一年A组,伊达镜清。”
他也闭上眼,聆听着这一篇令他在十年前放声大哭的小学生作文。
完蛋了。他想。我爱上她了。
他呵斥自己,多大的人了,对一个小姑娘动心,还是你有血缘关系的侄女,她是晴宗的女儿,你知耻吗?你对爱有多饥渴?无论谁给,放到什么容器里给,你都要摇着尾巴舔干净吗?看到父亲和芦名夫人一起出现在咖啡厅那一刻,你的心就该死了,就算那时你还留着那么点希望,看到母亲的尸体时,你怎么也要心死了吧?再不然,舔弄上杉定实的手指时,你总归也得彻悟了吧?事到如今,你还没对爱这东西倒胃口吗?
承认吧,你是想毁了她,通过毁她,间接地去毁她父亲。就和十年前想绑架她甚至谋杀她的邪念并无不同,你是要让伊达晴宗看一看:你亏欠我的,都要让你女儿还给我。你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就是为了给我毁的。
他们之间有一万种可能,就有一万零一种不可能。
正负消去,只剩一种不可能。
他伸岀手,按在她衬衣的纽扣上。
只需一根手指,就能毀她毀得干干净净,没把她推进铁轨,他照样能把她推进另一种深渊。她的眼晴满是期待和信任。她是胎儿时,隔着一层肚皮,他不敢摸。她是天真无邪的女童时,他仍不敢摸。现在她长大了,—个精致的瓷娃娃,他仍然把这种不敢,推卸给自己的血统,推卸給自己的年龄,唯独不敢承认的是,不敢的背后,都是珍惜。
他的手渐渐上移,最后,抹去了她唇角的血迹。
你恨不恨?你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了吗?
他不得不去承认,体内黑色的毒素已经被净化,被弱化。
那栋囚禁了他二十五年的豪宅,不再仅仅是他诅咒的对象。
——现在,它是她所在的地方。
(冬)
“手套,”她说,“求婚时也戴着啊。”
他幡然醒悟。唯唯诺诺地道歉,却被她郑重的声音打断。
“我愿意。”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戒指,自己戴进去,不大也不小。
“好厉害,叔父大人是怎么知道尺寸的?”
“那个,”他窘迫地说,“趁您睡觉的时候偷偷量的。”
“能不能不要用了?那个讨厌的敬语。”
阿镜凑过来,自然地挽住他的手。
“对不起,阿镜小姐。”
她把一半的脸藏在宽宽的围巾里,清了清嗓子,开始模仿秀。
“对不起,阿镜小姐,我不配拥有您的爱~”
“……请不要再捉弄我了。”
“以为自己是中世纪的骑士吗?”
“阿镜小姐!”
“对侄女用敬语也就算了,对未婚妻用敬语未免太奇怪了。”
侄女变成未婚妻才奇怪呢,他自我勉励道。
“而且,连接吻都没有过,突然就求婚。”
“对不起。”
“不,”她幸福地笑起来,“很像叔父大人的风格。
他有些摸不到头脑,她到底是在高兴,还是在不高兴。戒指的样式不喜欢吗?还是突如其来的婚姻意识,让她觉得沉重,甚至觉得后悔了?
他明年就四十岁了,而她,上个月才刚刚举行了成人仪式。借着成人式的鼓舞,他向兄长晴宗提岀了迎娶阿镜的想法。晴宗听了后,并没有任何意外,甚至嘀咕了一句,早就知道了。他愣住,问早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晴宗无可奈何地笑着说,从看到阿镜的小学生作文起,我就知道糟了。阿镜啊,被我宠坏了,从小就是那种心仪之物一定要拿到的类型,没让你小子得手的话,她可能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作为父亲,我不甘心。”晴宗笑着说,”但作为兄长,我想祝福你们。”
“不胜惶恐。”
“……早知道这样,还是应该把你送去那个老变态床上啊。”
他尴尬地笑了笑,背后起了一阵寒意。
阿镜沉默地靠着他,围巾遮住一半的表情,看不出明确的喜怒哀乐。他心里没谱,自卑又上来了。他在心里演算,再过十五年如何?他已经逼近离休年龄,用不着四舍五入都是个老头了。她呢?她才三十五岁。她若想要旖旎一夜,他还给得动她吗?
或者,万一没有十五年了。也许有一天晴宗改变了主意,决定把他这个家族的牺牲品牺牲到底。他家里有一个存钱罐,百元店买的,塑料的招财猫形状。功能上来讲,它已经不是存钱罐了,它是墓塚。他每夺人性命一次,就往里面赛一个百元硬币。如今猫立不住了,只能横着放。他没数过里面有多少钱,够不够买一个上好的电磁炉。也许有一天他不用去数,也能以另外的形式被告知手下亡魂的数额。作为后果,他会在一瞬间失去她。
阿镜突然靠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我觉得不行。”
“嗯?”
负面思考突然被打断,他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
“果然步骤很重要。”
“什么?您在说什么?”
她走过来,扯掉自己的围巾,露出藏了很久的、笑的表情。
“我要把那些都做完。”
“做完什么?功课吗?”
她把宽宽的围巾展开,另一端围在他的脖子上,手里握着围巾的两端,不断地,不断地绞短距离,直到吻上他的嘴唇。他下意识地闭紧嘴巴,听到牙齿在打颤的声音。她伸出柔软的舌头,猫咪似的顽皮亲昵地舔他,直到他缴械投降,分开呼吸,让唇舌像七巧板般契合在一起。
她慢慢抽紧围巾,把两个人绑在一起。
“技术怎么样,”她自豪地说,“我是看A片学的。”
“……你爸爸知道会哭的。”
“不会的,是我妈妈拷给我的。”
“……”
他再次从不同的意义上,感到伊达家就是一栋魔窟。
“叔父大人,我有一个梦想。”
“是什么?”
他的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奉子成婚。”她说。
贯穿她身体的一刻,她轻轻地咬住了他的肩膀,要他和她分享痛楚。
他用牙齿摘掉了手套,赤手触摸她的身体。他已经忘记了人肌肤的触感,触摸的记忆被劫掠一空。他的手比她更年轻,他的手只有九岁,动作稚拙敏感,宛若新生。他用手的贞洁去交换她身体的贞洁,这是他们第一次扯平。
五岁弄脏她一次,二十岁再弄脏她一次。第一次用杀意,第二次用情欲。他感到愧疚,眼神更温暖,动作却愈发凶狠,她轻柔地抚慰着他的后背。她的身体那么青涩,被他的手指开掘岀来,被他的怀抱捏塑岀来,她的纯真溶漾在他的眼晴里,像砂糖融化在蜂蜜间。
“阿镜小姐,”他在她耳边呼唤道,“……阿镜。”
“叔父大人,”她哭着回应道,“实元。”
“对不起。我等了五年不敢碰您,我太情急了。”
“没关系。”她微笑着说,“我等了十五年,比你更急。”
他哑然失笑。“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懂这些。”
“别小看小孩子啊。小孩子对恶意最敏感了。”
她搂紧他的脖子,开始幸福的歪理。
“对爱意更敏感。”
(春)
“我觉得很不公平啊。”
“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叔父大人结婚的话,不是就,不用改名字了吗?
“确实呢,都姓伊达。”
“我觉得很不好。”
“很方便啊。省去一道麻烦的工序。”
“这样就没有,成为叔父大人的所属物的感觉了。”
“……”
“叔父大人,你觉得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希望是女孩。”
“哎?为什么?”
“想要她长得像你。”
“然后把她推下铁轨吗?”
“阿镜……”
“开玩笑的。但我希望是男孩呢。”
“为什么?”
“和你一样的理由。”
“……这不是抄我吗?”
“才不是呢。我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呀,想要重看一遍。”
“……没什么好看的啊。”
“而且,我这么努力了,他一定得是男孩子。”
“好好好,男孩也很好。”
“我想给我们的孩子起这个名字。”
“这个,要怎么念?”
“汉字都写作成实。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念ナルミ。如果是男孩,就念シゲザネ。”
“原来如此。”
“寓意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够成真’。”
“所有的愿望,都能够成真。”
“好名字吧?”
“好名字。”
“叔父大人,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没实现。”
“是吗……”
“我以前的愿望是毀了伊达家。”
“幸好没实现呢www”
“阿镜。”
“嗯?”
“是因为你在这里,它才变成了我想守护的地方。”
你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人吧。
否则我只能去相信,所有不幸都是遇见你之前的甜蜜红毯,所有幸福都是失去你之前的悲伤赞歌。
END
这篇前传的存在意义,是为了有助于大家更好地理解,成实听到政宗叫他「叔父大人」时到底有多膈应。
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影响结局的伏笔。
成实副总裁对待片仓分社长的方式,微观上像他妈妈对他爸爸,宏观上像他爸爸对他妈妈。结合起来就变成了——冰清玉洁的小十郎由我来守护!(最糟践他的人就是你)
顺便实元夫妻和片仓若夫妻的年龄差是一致的。
成实周围环绕着太多萝莉控了ww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