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实副总裁最近有两个烦恼。
第一个烦恼来自舒伯特那首著名的《军队进行曲》。
它会在任何不刚好的时刻、作为片仓分社长的手机铃声响起来。而训练有素的片仓分社长永远能在第一个转调出现之前接起电话,不让后面轻松欢快的部分演奏出来。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实都以为那是天地裂变组曲。
景纲接电话堪称公司一奇。他的生物钟很准,月相盈亏、潮汐涨落、电视台准点报时,都得比对着片仓分社长的生物钟而调节。但跟他接电话的功力相比,这都是小意思。
吃饭时,他永远左手持筷(成实怀疑他或许就是为了接电话特地练的左右共利手),右手持机;他为手机配置了高分子防水袋以便洗澡时应对;甚至是喵喵喵时,他也能第一时间停下动作,深呼吸半秒钟,就能够恢复到平时的语速。
如果说这些都还算常识范围内的话,片仓分社长最近遇到了一次银行抢劫案。彼时他坐在大厅填写申请外汇的表格,突然闯进来三名蒙面抢匪,对着取款机直接就是一枪:“不许动!否则别怪枪子儿不认人!”
这时《军队进行曲》响了。景纲面无表情地接起电话“您好,我是片仓”,一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走出银行。
抢匪没见过这么拼的,全员呆若木鸡,愣是没来得及开枪。
总而言之,成实丝毫不怀疑片仓分社长能在任何时刻接起电话“您好,我是片仓。抱歉,我现在在坐过山车,噪音可能有些大,请不要介意”、“您好,我是片仓,我现在身处马里亚纳海沟水下3000米的位置,信号略微有些弱,请不要介意”——那他妈当然会介意的啊!
但令副总裁感到不快的是,《军队进行曲》是片仓分社长为某个人设定的专用铃声。这某个人自然也不会是别人,正是他最最亲爱的表哥。
成实坐在景纲的对面,看着自己端庄得体面容清秀的男朋友,用超强薄荷漱口水一样的语气,接自己油腻腻的表哥的电话。
“他怎么尽给你打电话?”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开免提给您听。”
“我是问,”成实很不满,”他怎么不给我打?”
景纲从调味品中抽出白醋:“可能是因为您可爱吧。”
成实回忆起《军队进行曲》奏响的瞬间,无论是吃饭、洗澡亦或睡觉(动词)时,自己的手机永远沉寂得像一块石头,顿时感到火大。
“仔细想想,政宗那家伙完全不打我的电话。”
“是吗。”
片仓分社长一脸宠辱不惊,淡定地吃着拉面。
“小十郎,你至少该在那什么的时候设成飞行模式吧。”
“哪什么的时候?”
“就,”副总裁腼腆地说,“我们一起飞行的时候……”
“……”
成实在意外的地方很文艺,他就是那种狠命打着群架、嘴上血一擦,立刻在QQ空间上更新酸掉了牙状态的那种青少年。体育生想搞一搞文学,高深的又搞不明白,只能写疼痛青春过一下干瘾。
换作是景纲自己,直接讲“做爱”或“上床”都没差,但哪怕被拿枪指着他都说不出来“我们一起飞行”这种话——其实被拿枪指着他都敢接电话,大概也没什么真不敢的。
他正想答话,突然电话响了——成实的。两个人同时往屏幕看去,正是伊达总裁。成实顿时扬眉吐气,对着景纲一通乱比划“看看”,一边清嗓子一边接起电话“我就知道你有事找我!”
电话那头的政宗对此人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到费解:“我身上没带现金,帮我充个话费。”
说完就挂了电话。
“……”
成实感到自己又是伊达会社的顶梁柱了。
这时片仓分社长的电话又响起来,是成实没听过的曲子,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第18变奏。
景纲接起来问候道:“您好,我是片仓。……后藤前辈吗?”
——看来《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是一般来电的铃声。
成实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十郎有给我设定特殊来电吗?
他们之间好像不怎么打电话。如果有急事,成实一定会飞檐走壁地直接找过来面谈,电话就太晚了,信号哪能比人快。如果没什么急事,两人一般用LINE联系,成实为此买了很多表情包,总是强制性地分享给景纲——对于根本不使用任何嬉皮笑脸赘余信息的小十郎来说,这跟给他买卫生巾也没什么区别。
成实飞快地吞下叉烧,眼睛明亮明亮的,等对方一撂下杂鱼的电话,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打过去。
但在他耳畔响起的仍是那支该死的帕什么尼尼。
景纲看了一眼屏幕,皱起眉:“您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
成实心情阴郁地按掉电话,一言不发地挑着拉面。
他一点食欲也没了,乱糟糟地干坐了一会儿,丢出一句“我先回去了,下班再来找你”,就起身离开了食堂。
成实一出公司大楼,就遇到了第二个烦恼。
这烦恼来源于几日前刚刚被他看光的真田幸村。
他穿过马路对面的林荫道,想散散步,消化一下淤积的情感。却在拐弯时远远地眺望到真田小助理的身影。幸村今天休假,伊达会社的本社又位于市内最繁华的购物街一带,这场偶遇从逻辑上来讲,也可能不太算偶遇——问题在于,她并非孤身一人。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站着”其实不够精确,或许应该替换成“盘旋着”。那男人自然地搂着真田小助理的腰,手也绝不老实,时不时掐一下她的脸蛋,甚至戳一下她的球体。幸村却是毫不介意的样子,乖乖地被他搂在怀里,笑得很甜蜜的样子。
成实目瞪口呆地定格在原地。
都用不着去确认他的脸,那男人从形状上……从高度上就压根不可能是他亲爱的表哥。何况政宗此刻理应处于一个没现金都充不了话费的边远郊区。
等成实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开始跟踪那两个人了。副总裁仿佛逆行车辆一般,心虚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这比他愁肠百转数不尽的相思要立体得多。在成实看来,虽说幸村有没有男朋友都是她的自由,但他就是有一种“表哥预定的蛋糕光天化日下被别人挖了一口”的不快。
幸村身边的男人很快就意识到了成实的存在。在他的视角里,成实不过也只是围绕着自己怀里的女孩的无头苍蝇中的一只而已。他侧过脸,不轻不重地、在一瞬间和成实对上了视线。
顿时,成实感到天灵盖被液氮浇了一样,脑髓冻成冰渣。
那男人面容俊朗,褐色的皮肤,高挑的鼻梁,五官轮廓不太仔细,反而显得刚毅狂野。他面孔对着幸村,眼瞳的焦点却指着成实,仿佛黑洞洞的枪口,嘴角悬着一个耀武扬威的笑容。
“对了。”
男人加重了搂住真田小助理腰间的力道。
“我们的婚礼什么时候提上日程呢?”
幸村愣了愣,脸上出现了红晕。
“怎么又突然提这件事呀……”
“想看你因此而感到困扰的可爱模样。”
男人笑着,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他用余光最后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成实,仿佛鲲鹏蔑视燕雀,直到他们双双消失在街道的人潮里。
成实深吸一口气。
然后全力向总裁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副总裁的脑内从“???”变成“!!!”最后变成“?!?!??!”,可谓缤纷果味七彩纷呈。
他撞进那扇被他撞惯了的门扉,当然,里面空无一人。成实这才意识到他是把一扇上锁了的门给撞开了(……)他绕着伊达政宗的办公桌转来转去,比较着把这件事告诉他、和瞒着他不告诉,哪一种下场更凄惨。
成实视角中的幸村,就像那种红小豆味的方形冰棍一样,几乎不含色素,谷物和冰糖融合在一起,散发着很质朴的甜美感。他无法相信幸村竟然会在光天化日下,和一个采花大盗长相的男人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幸村的确不曾言及过自己的感情状况,这也的确并非在官场上必须直言不讳的环节,属于个人隐私。她就算真身是有一百个男朋友的榨汁机妖精,也丝毫不能影响她在简历上的优秀。
但是,成实所介意的是,政宗已经动了真格。而真田小助理目前对他的追求宣言没有明确表态,如果她已经有发展到谈婚论嫁程度的恋人的话,应该对政宗说清楚这一点,当然,以总裁的总裁性格,他也不可能就此退让,但至少幸村应该把真相告诉政宗知道才对。
成实的感情观其实很淳朴,很循序渐进,因此他才会连续三个女朋友,连牵手都没发展到就被人家甩了。理由:没有激情。
对此片仓分社长倍感离奇。在他看来成实的脑内除了激情,基本也没别的了。
这要怪他没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成实不是对谁都能一点就着的。譬如他小学时代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全校最好看的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觉得成实也是全校最好看的一个小男孩,他们就像对联一样天造地设,于是就在一起了。每天一起放学回家,体育课玩排球也是两人一组。隔壁班的梵天丸小朋友也觉得那个小女孩挺好看的,用一根棒棒糖就把她从成实手里抢走了——当然棒棒糖是给成实的。
他抄起手机,想给政宗打电话,却发现景纲不知什么时候敲了他的LINE。
“抱歉,今晚有应酬,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成实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靠在墙上,缓缓地蜷缩成一团。
片仓景纲掀开居酒屋的帘幔,对方看到他,笑着抬了抬酒杯:“喔!”
“后藤前辈。”
景纲拉开对方身边的椅子,把公文包放下。他稍稍松了松领带,卷起袖口,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来。他看了看菜单,点了盐焗毛豆和白身豆腐,以及温开水。
“就吃这么点啊。”
“家里还有剩饭。”
“跟个老头子似的。”对方毫不客气地笑道,“不过,家里藏有珍馐还乐意来陪我,要归功于美丽的老战友情谊吗?”
“这叫什么话。”景纲也露出笑容,“点白开水也不会被腹诽的酒席,我只认得后藤信康课长一家。”
对方端起烧酒瓶,往热气腾腾的玻璃杯上轻轻一碰。
“你胃不好,至少在我这里不用那么拼。”
后藤信康是伊达会社企划部一课的课长。年龄上比景纲小一岁,但是由于他一毕业立刻就被录用,而景纲虽然因为姐姐喜多的原因、从高中时代就在辉宗身边做实习助理,但他坚持跳级念完了博士学位、直到24岁才转正。等于说其实他在公司的正式履历不过只有不到五年。
尽管后藤一直强调履历这东西只是形式,景纲却始终坚持称呼他为前辈。老好人后藤只好半推半就地认下这奇妙的前后辈关系,能照顾的地方处处关照,该埋单的酒席从不让景纲掏钱。
只是,景纲毕竟是辉宗总裁身边的人,加上他头脑明晰,私人层面还担任过政宗少爷的家庭教师,晋升速度自然是普通员工望尘莫及的。五年间他的地位扶摇直上,才华出众的能力,一丝不苟的态度,以及摆在那里的出色业绩,也令那些背后嚼舌头的同期风度全无,渐渐无刺可挑。
如今景纲已经高居分社长之位——这是政宗的良苦用心,他清楚把小十郎留在本社,只会助长风言风语,最好的方案是把他调离漩涡中心,给他一个安静的工作环境,同时又能保护他的名声。政宗在体恤部下的层面上,意外地很细致入微,当然他日常把副总裁当做溜溜球一样往墙上摔又是另一码事了。
一步一个脚印的后藤信康,五年来兢兢业业,也只做到课长的位置。所谓高处不胜寒,五年来,因为岗位调动和晋升幅度过快,景纲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同期的伙伴、或者曾经照顾他的前辈或领导(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成了他的下级),在社内基本孤立,而后藤课长属于大浪淘沙后唯一的幸存者。他性格爽朗宽容,不仅心无芥蒂,甚至真心祝福景纲的晋升——“你不成功,就没有天理啦!”
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景纲这样评价他。
两个人聊着近况,公的私的,有的没的。后藤注意到景纲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来看,不由得问道:“有挂心的事?”
“不是,”景纲看着LINE上的已读,“有挂心的人。”
接着他坦然地道出和副总裁交往的经纬。
后藤并不很意外地点点头:“果然变成这样了啊。”
“果然?”
“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你有萝莉控的潜质。”
“喂。”
“啊哈哈哈,抱歉,”后藤课长开怀大笑道,“我也真是的,还想不想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了,怎么能把副总比作萝莉呢。”
“您应该还有更应该感到抱歉的地方吧。”
这时帘子一掀,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闪身进来。后藤连忙向他抬起手“左马助!这边!”,那青年立刻挤过来,看清楚景纲的脸后吓了一跳:“诶?怎么分社长也在啊?喂,阿孙,我可没听说啊!”
青年名叫原田宗时,是企划部二课的小系长,左马助是小名。他的发型永远新潮难解,耳钉亮闪闪地晃着银光,形若那种有点姿色的流气狗男。
景纲对他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有一年公司聚餐,此人穿着沙滩装四角裤衩、脚蹬夹趾拖鞋就来了,和穿着运动背心打底裤的成实副总裁遥相辉映,仿佛牛郎织女两星。
彼时政宗正把成实拎到一边痛骂:“请柬上写的是衣着随意,而不是衣着随便,你自己看看还有谁——”
总裁一抬手,恰巧指到这位大佬,场面一度寂静如火葬场。
原田系长不知所谓,笑嘻嘻地冲总裁比了个拇指。
此后原田系长和成实副总裁果然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两人年龄相仿,被总裁扣掉的奖金额度也相仿,不出几个回合就勾肩搭背不分你我了。
原田系长一脸淫邪之相,后藤课长则是壮志凌云的正派,景纲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会如此要好——就如同绝大部分人也想不通他怎么会跟成实副总裁如此要好一样。
景纲冲原田宗时点点头:“您好。”
“好好好。哎,”原田根本没那些个繁文缛节,直接往景纲身边一坐,亲密地勾住他的肩膀,“你不是跟我们五郎搞对象呢吗?搞得爽不爽?”
景纲一口热水卡在喉咙里,差点没旱地溺死。
“你这小子,怎么跟片仓分社长说话呢,”后藤课长递过菜单,“当心惹急了,他把公文包一倒,用名片砸死你。”
原田一听秒怂,对着景纲双手合十。
“业务超人,你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干。哦不是,除了五郎副总,我什么都愿意干。”
“…………”
景纲感觉经历这场酒席,仿佛经历一个朝代。
“怎么我们五郎今天不在啊?”
原田系长四处张望道,连桌子下面都看了,他好像期待着伊达成实能从什么地方蹦出来吓他们一跳。
“你跟副总也来过这家啊?”
“经常的。”原田说,“我可喜欢跟副总出来吃饭了,随便夸几句,他立刻买单。”
“……你怎么坏成这样!”
“嘿嘿。”原田转向景纲,“分社长,你买单吗?”
景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买单。”
“……”
原田碰地一声磕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了。
“才说到一半,”后藤课长自斟自饮道,“副总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什么地方让你挂心了?”
“对了,”原田突然复活过来,“我刚刷的朋友圈,分社长,你看没看到五郎副总新发的状态?”
“没有。”
原田把手机亮过来,伊达成实果然更新了状态。他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有点小风小浪立刻要发朋友圈。不过片仓分社长是饭桌上绝不刷手机的类型,才会错过对方的更新。
等看清楚了成实发的内容,景纲感到脑神经紧了一下。
“无望的感情,还是放弃吧。”
——无望的感情,还是放弃吧。
成实在发出状态的第一时间,收到了最亲爱的表哥的赞。
伊达政宗就这样,成实发什么好事,他从来当没看见,一旦成实遇到麻烦,他抬手就赞。赞了还不够,立刻单敲过来火上浇油,升华他们的表兄弟情谊。
果然窗口立刻晃动,独眼龙特有的幸灾乐祸语气都要冲破屏幕了。
“快分手,对你们都好wwwwwww”
“你妈逼,”成实愤怒地敲字,“我说的是你!!!”
“我怎么?”
“能接电话?”
“只能接电话。”政宗打字很快,“你给我充的话费呢?”
成实心想政宗人在外地,打电话还要漫游,要不还是先把钱给他冲上好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好表哥根本不可能还他钱,横竖都是自己亏,还是打电话亏得少,只好忍痛拨过去。
“真田那什么的有男朋友了。”
成实从不开门见山——他连开门的功夫都能省去。
政宗立刻笑道:“不可能。”
“我骗你干吗?”
成实尽可能详细地去描述了他今天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的程度已经超过街边小摊的酸辣粉。
“妈的,什么垃圾男人,”政宗愤慨道,“一定只是看上她的球。”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有什么办法,天下没有看好球不激动的男人。”
“我就不激动。”
“你看过她的球了?!”
“我是看过……”成实意识到他们正在远离重点,“那他妈的是一个意外!现在是在说真田那什么的有专属球员的事情!”
“你看过她的球?!什么时候?!什么颜色?!”
“桃红色!”成实怒吼道。
“你说粉色就算了,还他妈的桃红色?!你还仔细观摩、用心形容了?!你还挥之不去了是不是?!是不是现在闭上眼睛都是桃花林?!”
“伊达政宗你是不是有病?!你有种去找她男朋友斗牛,对着红内衣……啊呸!对着自己人瞎JB竖什么犄角啊?!”
对面突然沉默半响。
“哦,你是说内衣桃红色啊。抱歉,我理解错了。”
“你脑袋长错了!!!”
“来,我们回归重点,那男人长得帅吗?”
“挺帅的。”
“比我帅吗?”
“不好比。”
“有成为gay的潜质吗?”
“……”成实被吓到了,“你想曲线救国吗?!”
“不不不,万一真要那样干,也要由你身先士卒。”
“卒你妈逼,本大爷跟你说正经的呢。”
“知道了,”政宗的声音懒洋洋的,”我自己去问她。”
电话就被挂断了。
成实莫名其妙地看着手机,觉得政宗这回有点不对劲。
他虽然听上去没太大波澜,但“自己去问她”这个决定却相当地出卖了他。按照以往的事例,总裁要么干脆利索地放弃,临走还要动用物力财力狠狠羞辱那个鸡崽儿似的情敌一笔,要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横刀夺爱,占有那不知好歹的女孩,会登临绝顶时,再意气风发地甩掉她。
可这一次,他竟然要听她的意见,看来盛况空前。
成实这么想着,突然被一股作用力从后面推搡了一下,原来是公园边游行的队伍,黑灯瞎火出来作妖。他一下失去平衡,手掌一松,手机笔直地飞出抛物线,掉到马路上,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货车碾碎。
(人不能这么背吧……)
成实觉得自己该去沐浴焚身消个灾了。
“你心里有人吗?”
政宗反复编辑了几次LINE的内容,最后删去了“男朋友”或“未婚夫”等直白的字眼,换成了暧昧的问句。毕竟那男人也不一定是她的什么人,敌暗我明,这里只能放低姿态,不耻下问。
“对方正在输入”的字眼闪烁了很久,真田小助理最后回过来一个短促的答案:“应该没有。”
“应该?”
“多半没有。”
“这不是名词解释的游戏。”
政宗发了一个表情,缓解自己显著难听的语气。
“行车途中,我只是想确认前方有没有路障。”
幸村回了他一个微笑的表情。
“有没有?”
“有。”
“有人?”
“有路障。”
“什么样的路障?傍山险路、路面高突、还是注意残疾人?”
很久没有答复。政宗撑起脸,左右反转着手机。突然一个闪退,他骂了一句,重新点开APP,却发现幸村的LINE头像变了。
一个焦糖色皮肤的英俊男人。
总裁猛地直起身,这图像完全符合成实的叙述。
幸村换头像是什么意思?为了隐晦地告诉他名花有主、生人勿进?他想起幸村对成实说过,她喜欢坏男人,而这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谓坏得惊心动魄,帅得地动山摇。就算有一天出现在强奸犯通缉令上,那张通缉令都会被女人撕走珍藏。
政宗感到脖颈一阵僵硬。
他正找着退路,那边突然晃来了新讯息:“对不起,我刚刚不在。”
“你换了头像。”
“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政宗抬头看了一眼,电车刚好进站,于是他在错误的车站下了车。
“打吧。”
画面立刻切换成来电,政宗接起来,对面立刻传来真田小助理焦急的声音:“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哥哥胡闹呢。”
“……你哥哥?”
“头像,”她说,“是我哥哥换的。”
“那是你哥哥?”政宗反应很快,“挺帅的。”
电话那头忽然一阵骚动,三秒后换了个轻浮欢快的男声:“就是你吗?想追我妹妹的大佬?”
政宗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对方意味深长地笑着:“有钱人。我是这家伙的哥哥,真田村松,如你所见,比你聪明比你强。”
面对大舅子(预定),独眼龙现在是业务模式,面皮刀枪不入,笑容金光璀璨。电话那边时不时传来幸村愤怒的声音“把手机还给我!”,但似乎并没有成功抢到手。
“跟我讲讲,你喜欢她哪一点?别不是看上她的球。”
“如果我说,就是看上球呢?”
“那我作为一个男人,劝你出门右转。”真田村松坏笑道,“我有两个妹妹,另一个球更大,日夜摇晃不停,二十岁就得了肩周炎。”
政宗笑了笑:“但我喜欢健康的女孩子。”
“那幸村很符合你的需求,我们家的水都是她换。”
“哥哥!!!”
“还能回答刚刚的问题吗?”
政宗抬头望着完全漆黑的夜空,星辰如食盐般细碎。
“关于您妹妹,老实说,我还不了解她,但我想要去了解她。我还没有真正爱上她,但我想试着爱她,因为当我错以为她就要消失不见时,我感到害怕。我很珍惜这种心情,即使还没有弄清楚它的庐山真面目。”
那边陷入了一阵沉默。
良久,真田村松才再次启口:“可惜了。我这妹妹,从小就吵着要嫁给我,看她最近不吵了,还以为怎么回事,原来也到了这一天。”
政宗语气中笑意逐渐加深:“教授,您看我有多大希望?”
“不小。”他说,“当然还是要看你具体有多大。”
“遗传学上讲,不会比您更大。”
“我是说年龄,和心胸。”
“我也是说年龄,和心胸。”
“好了,”大舅子的声音离开一点,应该是对身边的幸村说的,“手机还给你,我要睡觉了,记得关上免提。”
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音。
但总裁能凭空感到对方刻意压抑的呼吸声。
“你都听到了?”
“对不起,”幸村仍在道歉,“我哥哥胡说八道。”
“哪部分?”政宗微笑着,“换水吗?”
“请、请当做没听到这一点吧,拜托了……”
“该道歉的人是我。令兄不是路障,而是【前方一千米进入高速公路】。”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醒着?”
“我,”政宗说,“心里有个人,堵得慌。”
那边又是一阵温热的沉默。
“请早点休息吧。”
“我很高兴。”
“嗯?”
“你对家人提起我。”
幸村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解释了花的来源……”
她是指葬礼后被她带回家的花。
“多买些矿泉水。”
“诶?什么?”
“花,我可能会一厢情愿地送很多,直到你不再想要为止。”他语气温柔,“多喝水总没有坏处,剪开可以做花瓶。”
不等对方答话,他说道“晚安。”便径自挂断了电话。
政宗看向时刻表,他刚刚下的那一班车,是末班车。
像这种穷乡僻壤,到晚上八九点钟就没车了。他是明知道这一点,还要在这里下车,去接心仪的女孩子的电话。
他心满意足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候车室,掏出笔记本准备通宵,静候十小时后的初电。
成实走到自己家楼下时,看到片仓景纲正跟门卫交流着什么。
远远地他就听清楚了,那门卫才新来一个月,不认识小十郎是何许人也,拦着他不让进去。片仓分社长言辞激烈,跟上军事法庭似的,论据一二三,事证四五六,试图佐证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
成实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对方用一些很青春文学的具体词语去定义他们的关系,没羞没臊,无法无天。害得他美滋滋地想多听一会儿。
那个门卫的脑子里恐怕是一锅疙瘩汤,见几个回合打发不回去,他竟然抄起警棍恐吓景纲,成实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小跑过去分开两人,对着门卫怒吼道:“你他妈的想干什么?!你敢动他?!我动死你!!”
片仓分社长的脸上出现了一段空白,逐渐从愕然转变为愤慨。他连门卫的道歉都不想听,拽住成实的手就往树林里带。成实一看目的地是树林,脑内立刻出现杀人抛尸、先奸后杀、只奸不杀等刺激的画面,他没忘对着门卫竖起中指:“看什么看?!看你的电视去!NHK正播动物世界呢,给我录下来!”
两人穿过一系列蚊虫叮咬,到达有灯光的喷泉下面。景纲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咬住副总裁的嘴唇,急急地吻他。他的吻一直很有层次,浅入深出,条理分明,如此天地混沌的数路还是第一次见。
成实晕晕乎乎地回吻着他,心里升起一种朦朦胧胧的感动。活在规则里的人为你坏了规则,是一场甜美的灾难。
景纲放开他,喘息着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电话?”成实迷茫地看着他,“啊,因为车祸……”
“你出车祸了?!”
“不是,手机,手机被车碾了。”
“你呢?!”景纲急得敬语都省了,“你没事吗?!”
“我没事。”成实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嗳,你干嘛这么紧张我啊,我以前找人打群架,三天三夜夜不归宿的,你不是照样跟没事人似的、坐在办公室做你最爱的PPT吗?”
“打架能出什么事?!你打架都是对方有事!!”
成实感到无言以对。
“而且你发的那是个什么状态?!”
成实懵了:“我发的是个什么状态?”
景纲掏出手机展示给他。
“哦,”成实无辜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我又没说你,你瞎想什么呢……这么一惊一乍的,一点都不像小十郎了……”
“……”
景纲好像冷静了一些。
他把手机放回公文包,默默地转身,坐在喷泉边沿上。成实跟过去,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毕竟一连串阴差阳错下,是个人都很难跟上片仓分社长的心路历程。
景纲简洁地说:“回去吧。”
他的声音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无力感。
“你到底怎么回事,小十郎。”
副总裁关切地坐下来,悄悄去握对方的手。
“我是不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景纲说,“我自己不好。”
“哦。”成实也不再多问,“不好就不好吧。我喜欢你不太好的样子。”
“什么?”
“我……挺高兴的。”成实把眉眼藏在阴影里,“我觉得我太喜欢你了,在这回事上过分努力了。每次我忍不住,心急火燎得跟孙子似的,你还能坐怀不乱、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让我觉得自己特别亏。”
“孙子什么时候心急火燎了?不动如山他写的。”
“爷爷爸爸你的那个孙子!妈的你看你还开我玩笑!”
成实站起身,把石子丢进水池里。
“我总觉得,我们俩之间不太公平。好像你根本没多喜欢我,你就喜欢一下,冰激凌勺那么大一丁点,我喜欢你都好几十年了,地球那么大。”
“您才十八岁,哪来好几十年。”
景纲心平气和,敬语也回来了。
“操你妈你能不能意会啊!跟你说话真费劲!”
成实恼羞成怒地转向他,不料突然被景纲拉进怀里。
“我喜欢您,”他低声说,“木星那么大。”
“……木星和地球哪个大?”
“木星大。”
“哦。”成实脸红了,“那我有太阳那么大。”
“那我有黑洞那么大。”
片仓分社长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弱智,但已经停不下来了。
“黑洞和太阳哪个大?”
“黑洞至少有五百亿个太阳那么大。”
“我操,这么大……”
几回合下来,成实好像已经忘记他们究竟在对峙些什么了。
“你赢了。”
景纲意识到赢了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输的才是赢家。
后来成实发现片仓分社长把自己来电设为《致爱丽丝》了。
真JB俗,他想,这连我都听得明白是怎么回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