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很难算得上不错的酒店。迎宾地毯呈现出一种陈旧血液的颜色,大厅放着各种旅游指南,扫一眼就能揪出错误的双语手册。背景音乐是拉威尔的《献给已逝公主的孔雀舞曲》,电波接收相当糟糕,滋滋声仿佛金环胡蜂振动翅膀,令人头皮发麻。
片仓景纲惯性地想要掏出钢笔,为了避免任何给人留下印象的动作,转而拿起了服务柜台上的原子笔。他在check in表格上填上自己的地址,把番地编号写成了3——如果有人去核实这个地址,就能顺利地查到那个已经数月无人使用的电话亭。
“非常抱歉,现在空着的客房虽然还剩下三间,但都在不同的楼层……”
“没关系。”片仓分社长说,“可以的话,就3层和9层的这两间。”
“好的,请稍等。”
背后响起了过于人工的咳嗽声。片仓分社长侧过脸,用一道眼锋将对方的疑问压了回去。成实戴着遮蔽容貌的花粉症口罩,款式老少咸宜,搭上了应季的顺风车。他显然对“各住各的”有所不满,但再怎么说两个男人硬要挤一个单人间也容易引起怀疑,现在要尽可能冲淡路人对他们的印象,虽然即使什么也不做,他们也各自属于惹眼的那一类。
刚刚填表时景纲察觉到,前台小姐不止一次地将视线转向自己身后的成实,那目光不含任何缉捕的成分,她或许在揣测两人的关系,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好奇成实口罩下的模样。
景纲道谢后接过钥匙,走进电梯按了3和9,电梯抵达三层时,他拉住成实的手。
“哎?”成实的手指僵了一下,“不是分开住吗?”
“怎么可能分开住。”他把对方拉出电梯,等待门自动关闭,数字继续上升,“订两个房间只是障眼法而已。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要再跟我分开了。”
片仓分社长所说的“不要再分开”是完全客观的物理上的诉求,却被成实副总裁理解成了更加肉麻的用意,他像个得到了糖的孩子,立刻就乖乖地安静下去。
现在是片仓分社长的主场,他说什么都奏效,做什么都立竿见影,且效果拔群。
尽管有一个极其浪漫的重逢场面,然而接下来并没有成实副总裁脑补中的“小十郎!”“成实大人!”“(啾咪❤)”的忘情桥段。片仓分社长一句废话都没有,对待朝思暮想的(前)男友就像对待一个文件夹,拿起来直接就往包里塞。但成实暗自希望他多说几句废话,小十郎总是意识不到,对热恋中的人而言,废话才是最有营养的。
逃离蒲生宅的路上,他们坐在租来的不锈钢色梅赛德斯里,无言地嗅着淡淡的油烟臭。片仓分社长似乎本能地喜欢这种只用数字和字母区别车型的品牌,驾乘空间宽敞稳重,车内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崭新,但刹车还是很紧。他第一次开车这么稳,稳得像慢火熬中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目的地,看见绿灯就过,没有绿灯就拐。成实蜷缩在副驾驶席上,盯着雨刷不动,似乎站在某种情绪边缘。
景纲抬手打开了雨刷器。
“……你干嘛呢?”成实回过神来,“又没有下雨。”
“为了让您把目光转向我。”景纲干脆利落地答道,“请把我当做视力测量图表上的C一样牢牢地盯着,直到能够认出我为止。”
成实笑了笑:“怎么会是C呢。你明明是没有缺口的……”
“此时此刻的确如此。但直到二十分钟前都还不是。”
他的语气充满温煦,被熨平般的安心感。这是他最直接的感受。成实还活着,并且就在他的身边,没有被任何无机物所遮挡,并非投影或梦境。他的心脏被某种柔软的雾状质地压迫着,像晨星被松软的潮水所覆灭。他想,那或许是久违的幸福。
——是可以幸福的吗?
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中相遇了,他们借助着镜面长久地互相凝望着。成实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讲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独白依然跳跃,像一盘正在搭建的箱庭游戏,明明一部分趋近完整了,很多关键的零件却还散落在一边。
景纲不动声色地倾听着。听到中途,把车停在了路边。他把驾驶所需的轻微劳神也收摄回来,认真温习他所错过的1095天的背面。等到成实结束独白,时针已经指向了七。结束的那一刻他的身心是清空的,喉管的灼烧感也渐渐褪去,仿佛终于吐出一个早已变质的器官。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成实垂下眼睛,“政宗不会原谅我的。”
“……是啊。事已至此,也许确实无法获得政宗大人的宽恕。”
景纲靠在驾驶席上,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但是,换成是我的话,同样无法开出那一枪。”
“……什么?”
成实错愕地抬起视线——不是通过后视镜,而是确实地看向了对方的眼睛。景纲却闭上了双目,像是在斟酌词句,将已经成型的想法捏塑成得体的语言。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都无法对辉宗大人开枪。无论我的技术有多精湛,只要夺去他性命的可能性还残存在手上,我就永远无法扣动扳机。”
成实没有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片刻,他咬紧嘴唇:“你不要为了安慰我这种人,硬是把自己逼进那样的假设中。”
“不,这不是安慰。”景纲睁开眼睛,郑重地转向对方,“成实大人,我并不是试图论证,在极端情况下无法开枪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做不到。即使作为异例而存在,我也和您一样,属于无法做到的那一侧。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一侧也确实存在。”
成实望着对方,回溯着每一个成为噩梦的瞬间,散发着猕猴桃腐坏甜味的黑洞洞的枪口。
“这是必须要去面对的事情。放任不管的话,内心的空洞会越来越大。”景纲的语气产生了轻微的转向,像在讨论龋齿,“得在政宗大人还能正常运作之前赶回去才行。”
听到政宗的名字,成实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景纲抓住他的手:“回得去的话,我们就一起回去。回不去的话,就找个景致优美的海岸,把油门踩到底。”
——这已经是片仓分社长被爱冲昏头脑的激情发言了。他曾经很轻视动不动就拿命挑衅的年轻人,认为那是没有能力也不成熟的表现,在他看来社会人的喋血应该是用纸和笔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但他现在显著地退化了,浪漫起来需要借助海岸和油门,性命也像是春季限定商品一样漂漂亮亮地摆出来了。
成实察觉到了这变化。如果让一年前的片仓分社长来讲最酸的情话,“找个景致优美的市役所,把国民健康保险交融在一起”大概就是极限了。成实心里很受用,嘴上却别别扭扭地说:“就不能换一种崭新的死法么,别到时候又他妈把我们报道成殉情自杀……”
“我们不是吗?”
“……当、当然不是了!我们现在连好朋友都做不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还说什么了?”
“还说小木块滑来滑去什么几把玩意的……”
“成实大人。”
“干、干嘛?”
“把衣服脱了。”
成实差点没磕上车窗,正想表达抗议,突然被对方一把抓住松松垮垮的衣领,半个肩膀直接裸露出来。成实感到一阵魂飞魄散,心想小十郎是不是把摇头丸当维C银翘片吃了。思春末期的副总裁脑内已经把脱衣服推进了十个步骤左右,变成一片盛开的花田:“你你你别乱来啊,这车可是租来的!!!”
片仓分社长面若冰霜:“这是谁的衣服?”
“诶?”成实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个啥,“哦,是鳗……”
“您原来的衣服呢?”
“原来……没穿……”
对方的脸色愈发可怕起来。他打开车门,雷厉风行地去了一趟高速公路IC边上的便利店,把假面骑士的一番赏抽签全部买下,把A赏的帽衫和B赏的牛仔裤拿走了,其余的变身玩具让店员送给小朋友,还顺手买了口罩和青葡萄香型的迷你清香剂。回来往成实身上一堆:“换。”
成实眼巴巴地看着衣服:“小十郎你现在怎么变得跟政宗似的……”
景纲沉着脸,把车直接开向了最近的一家酒店。
虽然没得选择,但万幸这个房间是面对着酒店入口的。片仓分社长把门反锁,窗帘留出能眺望户外的一条缝,在黑暗中仅将床头灯扭到最微弱的一阶亮度,外面挂上“请勿打扰”的铜牌,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成实把长度不够的牛仔裤脚近一步挽起,感叹道:“你可能比我更有做职业杀手的天赋。”
“从外面还是能看出房间里有人。”景纲把清香剂往成实身上猛喷,眉宇间悬着一种给草莓打农药般的凶恶觉悟,“况且,不到八点就熄灯的窗格反而很可疑。”
成实忍住一个被廉价香型呛出来的喷嚏:“干脆把灯关上吧。”
“那就看不见了。”
“看不见什么?”
“您。”
多亏灯光很暗,成实脸上刷一下腾起来的热度不太明显。整个房间都是青葡萄香精的奶甜味,中央空调呼哧呼哧地作响。景纲直起身,说:“睡吧。我来看着。”
副总裁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臂,急急忙忙地说着不得要领的话:“在蒲烧那里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本大爷已经睡得够久了现在根本就不困!”
“那不是真实的睡眠。”景纲指摘道,“您只是被强行关闭了电源而已。”
“……你为什么能那么冷静?”
成实憋着满怀的委屈,脸蛋上蒸腾的热度险些从眼窝里滚落出来。他想,我够你失而复得的吧。结果还是我一个人傻了吧唧在这里烧得耳鸣。你怎么那么客观,那么中立啊,我不缺那么一点睡眠,你明明知道我缺的是什么,我就缺景致优美的海岸和那一脚油门。
景纲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把对方拉进自己怀里。和冷静绝无关系的心跳声,温热地敲击着自己的耳骨,成实在百分之九十五的黑暗中睁大眼睛。
“听清楚了吗?”景纲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没听清楚。”成实嘴硬道。
“那要不然再把把脉、量量血压?”
“你说不定只是清香剂过敏而已。”
“过敏的实质,是人对正常事物恒久性地产生不正常的反应。”景纲的声音掺入一点笑意,“我是对您过敏。”
“那不可能,你可以尽管试试看……”
副总裁蹭了蹭身体,手臂环住对方的肩膀。妈的,他想,这不就像是幸福了吗?幽暗的房间仿佛一艘废弃的潜水艇,他失控地回应着对方的嘴唇,分享着味觉上咸津津的甘美成分,意识进一步混沌不清,不知是药物副作用,还是所谓的过敏反应。
十分钟后,酒店大厅的门再次打开。浅野长政依然穿着那件目测干洗次数超过二十次的灰色西装,脸颊泛起一片鲜艳的红,也许是剃须后引起的皮疹,远远看去像一朵不新鲜的毒蕈。
前台小姐尽量保持着礼貌:“不好意思,今天只剩下一个空房间了……”
全日本最不像律师的律师笑着转向身边的人:“哈哈,我们看起来像是来开房间的吗?”
与他同行的人却没有一丝笑意,冷峻的秀美面容无动于衷。他从公文包里掏出证件,上面印着令一般良民极其安心的威严图案,以及“石田三成”这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名字。
“请协助我们办案。”
石田警部极其精简地命令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