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会社】chapter29.他是我空前绝后的爱人

——其实你最擅长的不是加减乘除,而是贻误终身。

 

从市郊的合宿驾校那一站开始,停车按钮再也没有亮起过,巴士内的氛围也逐渐改变了。看样子车厢内剩下的乘客都是要一口气坐到终点站的,大家表情都绷得紧紧,仿佛被熨斗碾过,抵抗着万有引力带来的下坠感。

片仓分社长在浅睡眠中做了很深的梦。

梦境像个保险推销员,死死抓着他不放。一站地内他醒来两次,再闭上眼,仍能好整以暇地回到那个梦境中。梦中人代为解释他的离席:“你收快递回来啦?”语气浮漾而体己。

梦中人好像少只眼睛,却看不清少的是左眼还是右眼,教他语文还是被他教数学,也许双手还握着魔方。但都不那么清楚,在决定性的地方模棱着。

梦中人的梦中语,如同一则前情提要,帮他整理了当前的绝境,搞七捻三,曲尽其详。男友谋杀了老板,前者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后者刚在急救病房恢复意识,排山倒海的记者仿佛蚁卵,密密麻麻堆积在公司门口,恭迎他的回归。

贻误终身。

我只有一次终身,他想,却因为同一个人贻误了三次。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人,把一个爱字吼得肺腑震动。并不是因为年近而立,再年轻十五岁他照样不是。他认为爱不会因为音量的调整而增减,爱是固体,且固若金汤。

片仓分社长下车,将证件出示给警卫,像一个洗碗架上的餐碟,穿过无菌环境,被动地渡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动身之前,他花了一个小时去了解探监的流程手续,又花了一周时间去想象伊达成实正过着怎样的生活。精确计算着营养、一千九百三十卡路里的三餐;为了防止囚犯自杀、经过特殊处理的镜子和门框;每天八小时的劳动时间,成实的话,可能会选择木匠吧。

当他处理好一切可能发生的心痛,就将探监申请发给了看守所。

可当他真正见到对方的那一刻,才知道一切遏制都不曾成立。

成实依然是法庭上那身纯白运动外套,星巴克绿的九分裤,修剪过的头发驯顺在额际,显出一种奇异的清俊。他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故意将沉默拉长。片仓分社长知道,他一定也思考了很久,没准是彻夜。只要不开口,就可以将坦白某项事实的时刻向后无限拖延。

良久,他腼腆地摸了摸后脑:“我头发剪得还行么?”

“我早就看过了。”景纲说,“在法庭上。”

“我操那你不早说,我还以为这身衣服你没见过呢。”

“您还有别的衣服可换吗?”

“当他妈然有啊,我昨天还往囚服上缝了一只小鸭子呢。”

“……”竟然并不是木匠而是裁缝吗。

景纲的表情稍微松缓下来。在失去成实的这段时间里,他深深地体悟到,自己是如何地渴求他,甚至是依赖他。失眠最厉害的夜晚他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成实是芳香剂就好了,可以加入保温杯,纳入加湿器,种进植物,藏进空调,以任何形式存在于他目之所及的地方。

“您现在……”

他轻微地失语。现在好吗?不可能好。适应了吗?还有十四年留给他适应个够。好在成实立刻接过了他的话茬:“又聋又瞎又哑地度过每一天,再过几个月本大爷就能浮在空中了,别担心。”

“更担心了。”

成实透过厚重的玻璃,将眼神顿在片仓分社长的袖口上。起初景纲以为成实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暂时落下视线,直到他注意到成实的神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才用余光看向袖子——那上面明显残存着某种淡黄色的粉屑。

“百合花粉很难洗的。”成实漫不经心地问,“接下来要去医院吗?”

“……是啊。”

景纲听懂了成实实际上在问的问题——伊达政宗还活着吗?我顺利打偏了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的眼神散发出温热的光彩。

“我很想你。”

成实低下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三年前也是这样,我似乎一做坏事,就格外思念你。想到在我一路摸黑的同时,你永远是正确的,明晃晃的,想到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你,就觉得心情好一点,又能继续摸黑走下去了。”

“小十郎,”他说,“你去相亲吧。”

景纲注视着他,一言不发。他以为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近乎毒辣,其实还是很温柔。

“你别太早结婚,但也不要太晚了。最理想的情况是四年之内成家,十年之内有个孩子。这样十四年后我出狱,就能赶上他最可爱的时候。”

看着对方掰着手指认真计划的样子,片仓分社长不禁苦笑。

“您想要个男孩,还是想要女孩?”

“还用问吗!当然是男孩!到时候本大爷就可以带着他一起打棒球,打游戏,喝可乐!”成实手舞足蹈到一半才忽然反应过来,“……妈的你这不是玩我吗,留着问你未来的老婆啊。”

景纲没有接茬,只是说:“我也觉得男孩很好。”

“千万不要像你。像你老婆就完美了。”

“您还能知道我八字还没一撇的老婆是什么人设。”

“我还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成实嘀咕道,“喂,我可是说真的呢,你别当个玩笑听过去了啊。别成天到晚给那个垃圾公司卖命了,闲暇时赶紧把相亲什么的提上日程吧。”

“我会的。”

两个人陷入一段不温不火的沉默。

成实忽然换了个语气:“其实我骗你的。”

“从哪到哪?”

“十四年后,我还不至于厚着脸皮回到你们身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十四年后我都三十三岁了,比现在的你还大三岁。我认识你还没有十四年啊。我会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消失得你们谁都找不见。告诉你儿子或者女儿,千万不要拿陌生人给的零食。但如果是一个戴着蜈蚣扳指的特别帅气的叔叔给的棒棒糖,可以勉强拿一下。”

“成实大人。”

成实眯起眼睛,将藏匿的一片晶莹压窄。

“我这么帅,性格温柔又会照顾人,怕你忘不了我啊。”

“……我一直奇怪您的自信到底从哪里来。”

“不是自信。只是了解你罢了。”成实笑了笑,“我争取在里面多闹点事,撤销掉会面机会,让你没机会来找我。”

这就算是道别了。成实站起身,主动向狱警的方向走去。

“成实大人!”

景纲握紧双拳。被制约在铁笼里的争执,此刻冲破了他的身体。

“那时,”他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震耳欲聋,“我的门卡可以正常启动复印机。”

成实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

“你记错了吧。”

他没有任何热度地回答,然后径直走进了那扇门。

 

他们都听懂了彼此的潜语。

“是你锁了我的权限,不让我去阻挠你们的计划吗?”

“你早就阻止不了整件事的发生了。”

 

——小十郎,往前走。不要看你身后有什么。

其实除了影子,

除了化身暗影的你的爱人,什么都没有的。

 

片仓分社长抱着一束已经算不上新鲜的百合,从避难楼梯攀爬上S市综合病院的天台。料峭春寒将他的外套吹鼓,呈现一个饱满的小写N的形状。为了避开潜伏在医院门口的记者(大部分已经被鬼庭总经理率领的假笑小组处理),他不得已地选择了这种魂斗罗式的行进方式。

成实所在的监狱位于邻县W市。山道由于落石封闭一晚,巴士停运,无奈之下,景纲只得住宿一晚,第二天清晨才搭乘高速巴士回到市内。

他抱着百合,在天台坐下来,打开液晶腕表上的电视节目。片仓分社长原本只用老式机芯的古董表,为了随时随地关注新闻,特地换上用不惯的高科技产品。

伊达会社枪击案被一而再地转交过渡给天南海北的法律部门。成实的证词总在关键的地方含混着(当然,连同应当含混的句点也是仔细推敲后精心编排的产物),鉴于在关键事件中他都是单独一人采取行动,进而成功地隐瞒了蜈蚣帮的存在。伊达会社也因为伊达政宗的被害人身份,很快脱离了调查战线。

成实每一句证词都像是不经修饰,发自肺腑。只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供述——巧夺天工。它们都在强调同一件事:这是个人针对个人的复仇。

成实的父亲伊达实元突然猝死的当夜,最后一个拜访他的人是伊达政宗。三年前粟之巢案件中,距离现场最近的伊达实元,曾被怀疑与伊达辉宗之死有直接关联。无法调查出真相的政宗,对实元心怀憎恨也是不难猜测的事情。站在成实的角度,好端端的父亲突然身亡,最后一个会见的人刚好是对他怀有杀意的伊达政宗,在成实眼中这已经构成了一种莫大嫌疑。

何况——“他们关系本来就不好”。

“很遗憾,嫌疑人与社长关系险恶,是公司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实。”

鬼庭总经理的声音透过大屏幕,像深深陷入海底的船锚。

“具体来说,是怎样的关系险恶呢?”

鬼庭总经理优柔一笑,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膀。景纲辨识出这位义兄的内心变化,当他流露出这一系列动态时,就意味着他已经在心底剥下了谈话对象的皮。尽管身为商务谈判专家,鬼庭纲元却非常讨厌变化球,任何超出剧本的台词都可能导致他内心模拟出一场腥风血雨。

“譬如说,嫌疑人会经常拆开社长的高级巧克力,吃得只剩下酒心。”

瞬时收视率达到了一个新的峰值,“只剩下酒心”位居热搜TOP。

这瞎话把法制节目编得都像综艺了。片仓分社长按住太阳穴。

“对于前取缔代表役会副会长伊达实元先生的身亡,司法机构已经给予明确的结论,是心率功能衰弱加长年过劳导致的突发性心肌梗死。无论是当夜他服用过的食品饮品,还是当夜只逗留了不到五分钟的伊达政宗社长的谈话内容,都不足以导致任何疾病的发生,何况死亡。”

“您的意思是,伊达会社枪击案是在私怨累积的过程中、一个思虑未熟的少年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擅自采取的暴力行动。也就是说,是一场彻头彻尾由误会导致的悲剧吗?”

“我想可以这么说。”

这里开始插入法庭上的实录。成实的声音是后期处理的配音,用给外国电影配音的别扭语气说:“那家伙罪当受死。我做的事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只是有违法律。”

景纲关闭了液晶腕表。

看来我的世界已经一塌糊涂。他想。

他起身,从外侧拉开天台铁门。楼梯散发出崭新的消毒气味,他走进洗手间,从公文包里掏出牙刷和摩丝,迅速回到可以被陈列进博物馆的工作形态。

他用湿纸巾擦亮特护病房的门牌,然后叩响了门。

来应门的是真田小助理。

……以及各路远超预期的惊喜人马。

 

率先映入眼帘的正是用色大胆的原田课长,他的私服永远像橡皮泥捏出来的幼儿园大班作品。此刻他正单手搭着总裁的肩膀,另一只手雨刷器般冲着景纲猛挥:“分社长!好久不见!大清早的怎么一脸守寡相呢?!”

后藤课长在一边调整着电视音量:“左马,你安静点。社长要休息呢。”

政宗处于“给个台阶立刻往下猛冲”的尴尬境地,立刻把白枕巾往脸上一蒙。

片仓分社长一把掀开枕巾,声色冷厉:“您为了逃避我,都宁可与世长辞了吗?”

政宗笑了笑:“你回来得可真早。”但他眼睛却在说别的。

“您醒来得可真晚。”景纲将百合花递给真田小助理,“温斯顿·丘吉尔曾经说过,没有什么比复仇更昂贵且无益。”

“小十郎,你说话怎么就好像高考三十天倒计时小贴士。”

“分社长,你来得正好。”原田课长愁眉苦脸地靠过来及时解围,“五郎副总走后,我们的生活一点亮色都没了。”

景纲面无表情地扫视他:“那你也不用穿成这样。”镇住对方后,他又转向私人助理,“真田,在这个房间,话可以说到哪一步?”

幸村回答:“坦诚相见。”

“坦诚相见。”景纲讥讽一笑,“既然如此,是否需要我回避一下?”

政宗并不辩白,只是稳稳地接住对方的目光,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深深地从肺腑中换出郁积的一口气。此时此刻,他不是自导自演了整场罪行的元凶,只像个终于想起了答案的学生。

“小十郎。”他说,“请你原谅我。”

“有两个字不对。”景纲指摘道,“请把‘原谅’换成‘协助’。”

两人以对视代替雄辩。政宗点燃一根Peace,右手转动着铁盒,淡淡的葡萄酒烟草气息注满特护病房。他说:“我付给他的结算奖金,就是拒绝你的一切协助。”

景纲当然知道“他”是谁,“结算奖金”又指什么。

“这也是我个人的愿望。”政宗说,“小十郎,你可曾干过任何哪怕濒临违法的事吗?你随地乱丢过垃圾吗?你超速行驶过吗?”

“他超过。”后藤课长插嘴,“而且开的是我的车。”

话声未落,景纲毫无任何修养地夺下总裁手中的香烟,打开特护病房的窗户扔了下去。

政宗:“……我不要面子的吗?”

“我调查了白石分社的法人文件。”片仓分社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影印件,“如果伊达会社本社出现任何财政及法律上的破绽,哪怕是不幸破产,白石分社也无需负任何连带责任。”

“白石分社是送给你的礼物。我已经明说暗示过很多次,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如果计划出现致命差池,至少可以保证你的安然无恙。”总裁把影印件推了回去,“我以为你早就看过。”

“我早就背过。”景纲说,“但这是我第一次把它和眼下的灾难联系到一起。”

政宗转向真田小助理:“还记得我曾经想把你换到我身边吗?最后作罢的真正理由也是,我想让你留在真正安全的地方。”

幸村微微笑起来:“对真田家来说,世界上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除了安装‘岩柜城’防火墙的电脑系统。”

景纲也转向她:“白石分社一直是‘岩柜城’的忠实用户。”

“天哪,”原田课长愕然,“原来你大清早喊我们来是来拍广告的吗?分社长你也是托儿吗?”

“当然是来商量劫狱的。”幸村将劫狱两个字说得很轻盈,“分社长,请下指令。”

景纲觉得脑内正搅和着一团浆糊,幸村的发言无疑又在浆糊里倒了两桶麦片。政宗体恤地将烟盒递给景纲:“你可以把一整盒都扔下去,一根一根扔,直到劫狱二字在你脑海中安全着陆。”

“……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保释。但需要刑满五年才能申请。然后是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政宗以一种冷酷和温情相同步的奇异语气说,“但我想,你一定等不了那么久。”

景纲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他会在地球另一侧过得衣食无忧,重新开始新的一段人生,和伊达家再无瓜葛。”政宗淡淡地说,“那原本是他父亲的梦想。直到他父亲遇到了他母亲,而他爱上了你。”

景纲说:“我会辞职。”

政宗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会考虑辞职。”他亮出倒装,“如果这一次,您依然选择将我拒之门外的话。”

政宗细起独眼:“你在威胁我吗?”

“他是我空前绝后的爱人。如果您拒绝我的协助,不妨将我们的合作前提视为我个人的动机。不是您需要我,而是我需要您的协助。我可以支付自己毕生的商业价值,也可以拒不支付。毕竟,”景纲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和睦,“我再找一个公司,比公司再找一个我要容易许多。”

总裁丢开烟盒,将表情埋入手掌,真田小助理良久才意识到,他竟然在笑。很快这笑变得三维立体,驱策了整个特护病房:“小十郎,我很高兴。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动怒——为了你自己。”

景纲向他伸出手:“您真是不可理喻。”

总裁风度翩翩地握上去:“你也是。”

原田课长感动得调大电视音量:“看两位领导续个合同,比整人大赏都好看。”

电视上依然在重播昨天黄金时段放送的访谈节目,鬼庭纲元保持着假笑公关的职业素养,念着总裁亲自监修的台本,把伊达成实和伊达政宗包装成两个景纲闻所未闻的角色。

就在这时,画面突然切换。

嘴唇过于嫣红的晨间新闻主持人呈现在画面上:“插播一条本台获得的最新情报……”

但是,她说的话并没有传入在场的任何人耳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屏幕下方的文字上。

 

伊达会社枪击案   少年犯   确认死亡

凌晨陈尸狱中 警方初步推定为自杀

 

在震耳欲聋的播报声中,原田左马助持续地调大电视的音量。直到调到最大,他的手依然机械地摁着音量键。那可能是物理性质的颤抖,也可能是产生共振的绝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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