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儿子。”

一双巧克力色的半筒工装鞋正踏过枫叶堆。脚步声听起来，像是火柴擦过红磷涂层的声音。

政宗专心地将白朗姆酒兑进苏打水，不去看这位温厚祭司般的人物。他裹着那件栗紫色风衣，站在私人泳池边，一边喝酒，一边用酒精灯烤充气棉花糖。

月亮斜插进泳池，仿佛一枚刚磕进玻璃碗的液态蛋黄。

总裁转着充气棉花糖：“你以前骗我说，这是从云彩上揪下来的。”

“我是骗了你。”辉宗前总裁笑起来，“可你没信啊。”

“因为我不是普通小孩，我是你儿子。我一岁半就知道，云由水而不是由胶质糖果组成。你竟然把我当普通小孩一样骗，我当时气得连奶嘴都吐飞了。”

“成成到现在都相信，棉花糖是由一种长得像腊肠狗的云彩制成。”

“别拿我跟成成比，我们两个残疾的部位不一样。”

总裁停止手上的小动作，望向那双涂满诙谐和谅意的深色眼睛。他早已不再计较，为何对方从枫叶堆上走来，而泳池上方的夜空，夏季大三角正清晰可见。这是一个云彩可以由充气糖果构成的空间。而辉宗被他珍藏在这里。

“父亲。”

辉宗拍拍他的肩膀，眼尾温和地皱起来。他喜欢随意一点，让父子关系形同兄弟，当其他家长忙着告诫孩子“未成年不能饮酒”时，辉宗已经把高脚杯主动递过去：“嘿，儿子，来一口吗？”——如果雷厉风行的义姬出现抗议，他就会缩回手，腼腆地笑一笑：“一点点而已你烧鱼的时候，不也加这么一小勺嘛。”

在政宗看来，父亲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位梅诗金公爵。他在身上有一种相信一切的趋向，和分寸刚好的天真。这天真有多致命，就有多迷人。他是个圣人，温柔而完美无缺。

“不跟我聊聊你喜欢的女孩吗？”

政宗轻阖上眼，放任消毒水的气味继续漫进呼吸道。

“是一个符合我全部幻想的女孩。”

“这可不像在和父亲聊天，”辉宗指出，“像在召开新闻发布会。”

“我不够真诚？”

“你一直很缺乏这个。”

“好吧。让我试试看。实际上，遇见幸村之前，我没做过任何幻想。我自己都不能想象，这世间存在一个活物，能让我提起一辈子的兴趣，更别提这活物还是一个漂亮女孩，而且胸很大。”

总裁泛起一个自嘲的笑容。

“我是因为遇见了她，才明白有些事情，在出题之前就已经有答案了。”

辉宗用力搂过儿子的肩膀：“真想见见她。”

政宗没有回答。他眺望着夏季大三角的三颗一等亮星，仿佛雪地中潜藏的金属光泽。他想，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换这份力道能永远停留在我身上。尽管它是赝品，也是个那么精致的赝品。他触碰我一下，立刻就留下名为父爱的狼疮。可我依然情愿他触碰我。总好过他像加湿器的雾气一样，让我有所意识，却什么都不留下。

辉宗转过脸，温和的眼睛闪烁着石墨般的光彩。

“但儿子，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啊，是啊。那当然。我无法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理由只有一个。”

政宗将白朗姆酒倒进泳池，月亮被气泡击得粉碎。

“因为你不是真的。”

 

他睁开眼。原来消毒水的气味来自医院，而非私人泳池。

浸满全身的麻醉感渐渐溯涌进大脑。令他有那么一瞬间，错觉月亮还在，酒精灯还在，父亲还在。睡得太久了，知觉被泡得肿胀。他盯着天花板，等待记忆的更新重启。

最先加载出来的，是片仓分社长的脸。他是大合奏中故障出来的一个尖锐高音。政宗想，小十郎怎么会在现场的？是权限没锁上？还是传说级别的网络安全管理员真田昌幸收钱不办好事？

少顷，他得出了更加符合逻辑的结论。

“纲元……”他喃喃地说，“该死。”

如果说虚拟程序上的防护完美无缺，就一定故障在了现实中的攻防战上。

对于鬼庭总经理制造出的差池，政宗倒不太意外。毕竟纲元对小十郎的感情，永远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把片仓分社长拦在通道电子门前时，鬼庭总经理肯定是这么想的——我不让你过去，你一定记恨我。我让你过去，你随便记恨他们。至于政宗大人，反正他要记恨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我一个。

鬼庭总经理曾对他们的枪击计划提出过质疑。

“最稳妥的方案，是让副社长死在狱中。”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就和在任何会议上宣读季度计划没有半分误差。语气酌情，眼睛像新闻上的讣告一样黑。仿佛成实的生死只是一笔可以流通租贷的金融数据。

“当然，”政宗将双手叠成尖塔形，“你说得完全对。假设真相太白后，羞愧不已的藤五郎畏罪自杀，我们的剧本就完美了。”

“而您并不打算采纳。”

“最优秀的程序员，都会在游戏发售前故意写进去一些小BUG。”

“我不会写程序。因此揣摩不到程序员的用心。”

彼时的鬼庭总经理笑出一对很浅的酒窝。

“不过，您的想法我还是能理解一些的。”

政宗伸出右手，在纲元眼前迅速一握。

“知道为什么瞒着小十郎吗？因为我不想被教育。”

“哎呀呀，我又岂敢教育您呢。”

纲元的声音不易察觉地慢下来。

“只是，再怎么说，片仓景纲也是我的弟弟。就如同成实副社长也是您的弟弟。尽管户籍上不是，血缘上不是，本人也觉得不是。然而是，就是是。否可以成为是，是却无法成为否。”

政宗想起，成实接过枪支时，说过很简短的一段话。

他说政宗，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千万不能觉得我死了。你一定要觉得，我是报废了。这才是你该有的想法。你可以因为狗死了，就再也不敢养宠物。但对我，你必须以旧换新。

“……纲元，你加太多班了。本公司提倡杀人放火，但绝不能违反劳动法。”政宗冷冷地领下他的情，“什么你弟弟我弟弟的，乍一听，还以为是下流话。”

 

叙事线回到枪击事件后第十六天的病房。

纲元宁可被我记恨，都不乐意被小十郎记恨。政宗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看来纲元对小十郎用情至深，尽管这情不一定是《义兄》里高糖油腻的那一种。

“伊达社长昏睡了整整半个月，醒来率先呼唤的，竟然不是未婚妻的名字。”

他这才真正惊醒过来。

真田小助理坐在窗前，正削着一个苹果。苹果皮像一条鲜红的缎带，完整而连续地流泻下来，在她的膝盖上卷曲。她的眼神是静物的眼神，乖乖地，等待被定格。

“幸村，”他说，“过来。”

她却一动不动，缎带继续旋转着加长。

“我父亲很贵吧？”

“不便宜。”政宗苦笑，“他一分钱都不收，只要一张愿望支票。”

“你为了防御我，雇佣我父亲做出一个我破译不了的电子锁。我们家一到月底，就穷得超乎你的想象，早餐吃面包边蘸白糖水。而我父亲竟然不收钱，而是要你一个人情。”

“不收钱的买卖最贵了。”

“如果真田昌幸要求你从此不再和我见面，你不就只能兑现吗？”

“咱爸不会的。咱爸的爱情观堪比白雪公主。”

“如果他真的这么要求了呢？”

“那我就，”总裁坐起身，“做一个奸商呗。”

真田小助理走过来，把盛放着苹果的乐扣乐扣保鲜盒递给他。总裁定睛一看，每一块苹果都被完美地切成了蝉的形状。

“……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啊。我怎么会生气呢。只不过是被未婚夫和父亲联手蒙在鼓里、看到未婚夫被上司的男朋友枪击而我至今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而已，谁会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呢？”

真田小助理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

“三年前我在闭关备考。任何一个三年前看新闻的人，都比我更加了解我未婚夫的父亲。这种事真是太寻常不过了，我想应该每个人都经历过。”

“幸村。”他放轻声音，“我道歉。”

真田小助理伸手捧住他的脸，毫不迟疑地吻下去。一个没有内容的清洁的吻。她咸津津的嘴唇，散发着话梅的芳香。

“我真的没有生气。我只是很不甘心。我相信片仓分社长一定也很不甘心。不明不白地，就被从你人生的重大转折中排外了。政宗，你到底给我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定义呢？希望你能相信我，如果我要跑，一定能消失得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我站在你对面，一定会是你最棘手的强敌。如果我要杀你，警方一定怎么都找不到你的尸体，十五年后才敢宣告死亡。如果我要爱你，一定是斩钉截铁的。没有人能阻止我爱你，连你本人都不能。”  

政宗直视着她的眼睛，喉间逐渐升起一团氤氲的柔软。

“谢天谢地，幸好你爱我，而不是别的什么我。”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知道吗，幸村，春夏秋冬里我最讨厌夏天。夏季限定的啤酒、球赛和花火大会，好的回忆都在夏天。夏天干嘛这么短呢？宁可没有这个季节。而且蝉很吵，叫起来像电钻。”

他缺乏力气地笑了一下，攥了攥她的手。

“夏天令我想起我父亲。只能这么短暂的话，何必要美好呢。盂兰盆节也在夏天。真他妈烦。要不然就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否则就别有这个季节。可是遇见你以后，我第一次没觉得树林像装修现场，蝉的噪音，可能是歌声。”

幸村害羞地说：“你可以折中一下，认为那是电音。”

“我父亲是个圣人。圣人就是用来身死名裂的——无论在希腊神话还是在现实里。可这件事没完。我不会让它过去的。地震之后还有海啸，我不想害你卷进次生灾害。”

“我喜欢你。就像用语感去做完形填空一样。我可以永远满分，同时永远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不是凭借逻辑，因为逻辑是可以编造的。我喜欢你是与生俱来的、最小单位的喜欢。如果你是语文，它就化繁为简，如果你是数学，它就化简为根。”

“你别忘了，我是个体育生。”

“还真差点忘了。”

他们十指交缠，相视而笑。

“遥控器在哪？”

这真像夫妻之间的对话。真田小助理暗暗地想。

“你不用开电视了，”她说，“有期徒刑十四年。”

“……他是踩到法官脸上去了，才被判这么久吗？”

“庭审态度恶劣，出言不逊，拒不认罪。”

“还行。至少没飞檐走壁。”

“但是，多亏如此，反诉权利被许可了。”

幸村掏出手机给总裁看。

“接下来，你只需要专心扮演一个遭遇背叛的被害者。”

政宗接过手机。

“我可能需要重新聘请咱爸一次，让他教教我这个角色怎么演。”

“需要我打电话给……”

“别打。”他抬手制止，“我不敢见小十郎，他现在大概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火山口。他见到我只会做一件事，就是严守他的教学进度。”

“我已经打了。”

“什么？刚刚还让我信任你，你对我斩钉截铁的爱呢？！”

“斩钉截铁的爱也要放在饭碗里啊。”

幸村凝望着他。

“就算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做铺垫，你也必须向我坦白。”

“……啊，我会告诉你三年前发生的一切。”

“片仓分社长早已帮你评估过了，我是个有效战力。”

“当然。”总裁停顿片刻，“等等，为了做什么的战力？”

真田小助理微笑着，对他做出夸张的口型。

 

越。

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