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到信箱里的某个硬物时,片仓分社长的动作滞固了。
他像是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碳火般,反射性地缩回手。静止片刻,当他用钥匙打开信箱,看清楚那个硬物是家电回收公司塞进去的广告冰箱贴时,脸色才逐渐缓和。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成实把家钥匙还回来了。
距离伊达实元的葬礼已经过去了十天。这十天来,他更加勤奋地加班加点,以便最大程度地放慢回家的脚步。他的生活节奏被完全打乱了。回到家,翻信箱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一进家门,开灯变成了一件更艰难的事,节能战士的手停在开关上,对着静谧的黑暗发呆。
他害怕一开灯就注意到房间里少了什么东西。总是会少点东西的。门口的拖鞋,洗手间的毛巾和牙刷,餐桌上的大号星巴克杯。成实会趁他不在家,偷偷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搬走。一点点地撤离出他的生活。
当成实把钥匙还回来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分手大业已然竣工。
他很想跟成实吵一架,能不能一次性地把东西搬走,或者你就别搬,直接把房子烧了更快些,别让我每天一回家都在这里找不同,也别给我留任何余地去幻想。敢不敢走干净点,利索点,别光顾着拿你那些家家酒的东西,把我脑海里你的影子也都统统带走。
可是,连想要吵架都变成一种痴心妄想。景纲没想到,成实竟然一点都不带含糊的。LINE不回,连读都不读,电话不接,响一声就按掉。小十郎是何许人也,要把失恋两个大字放在显微镜下理性剖析的。成实显然很异常,而政宗的反馈更加异常,这两份异常同根同源,要一并追溯到两年零八个月以前。
两年零八个月以前,入社不到三年的片仓景纲被伊达政宗破格提升为白石分社的社长。就在那个月底,片仓喜多突然从伊达会社离职。彼时的景纲只觉得姐姐是受到了那个事件的打击,但现在想来,或许连喜多的离职都是政宗计划中的一环。
政宗大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成实大人又在其中担任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心事重重地挨了几天,把最可怕的可能都考虑了一遍,却又觉得远远输给自己所了解的总裁。伊达政宗永远能超乎你的想象,如果在你的想象中他足以毁灭地球,那真实的他就能把地球毁了然后重造,再毁掉第二遍。
景纲还是偏心的。他去想政宗,浮现出的是“当年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他去想成实,浮现出的却是“当年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现在也……”,一转折,一递进。
他曾经试着跟真田小助理分享一下自己的感受,谈到总裁毁地球的假说,真田小助理忽然笑了笑,说道:“毁地球不是很重要啊,重要的是看他为谁去毁。”
景纲看着她笑得两腮蜜桃,顿感大灵不灵,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位曾经的战友。
连地球都不重要了,那不如放飞。
总之,当片仓分社长头重脚轻地走进暌违十日的本社时,他感受到一种天地异色。可能是公司确实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气氛,也可能是因为他没吃早饭。
他知道成实在躲他,就打了个反逻辑,避开专梯,走进普通员工电梯。果然成实就在那群面目全非的人里混着,正在和原田课长说些什么,目光在他身上巡过一瞬,就静静移开了。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叮呤咣啷、到处在走,身体像一个被捏扁的矿泉水瓶。
原田课长率先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打着哈哈:“今天这小破电梯是怎么了,汇聚了这么多奇珍异兽?”
景纲丝毫不理会他放的风筝,众目睽睽之下逼近成实:“为什么不接电话?”
原田课长感觉这是一个再也救不起的场,只好自动退到一边。
成实副总裁反问:“你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呢?”
“能不能把您的东西一次性地拿走?”
“好,你说个时间。”
没料到他这么痛快,片仓分社长反而一愣。
“怎么了?说个时间啊。我随时有空。”
“我们可以再谈一次吗?”
“没什么好谈的吧,我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电梯的人无声而尴尬,都装作玩手机,同时把耳朵竖成兔子。
沉默在延长。成实问:“你是为了拦我,才过来坐这个电梯吗?”
景纲说:“是。”
“以后别这么做了。我也不是总像你想象得那么闲。”
他随着一群人轰轰烈烈地下了电梯,只剩片仓分社长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景纲展开手心,里面躺着成实在错过他身边时塞进去的一颗巧克力糖。
他走下电梯,把巧克力含在嘴里,感觉血压一点点回到正常的液位,虚软的脚步也渐渐凿实。他把包装纸攒成一团,发出清脆的损毁声,他把它放进钱包,内心一筹莫展。
片仓分社长几经周转,总算是找到一个靠谱的人——逼数之友后藤信康课长。
“你不知道吗?”后藤课长很惊讶,“你加班加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加班,是失恋。”
“我认识的那个刚毅果决的片仓景纲到哪里去了?”
“……您是不是下一句该问春天在哪里了?”
“春天在我男朋友的眼睛里。”后藤课长无奈地笑了笑,“分社长,你先回回神儿,听我说说正事好吗。”
“我是来听正事的,不料被塞满了狗粮。”
“一言以蔽之,社长要做政客了。”
景纲毫无意外,他反倒觉得这一天比想象中来得要晚。
“等今年九月份,社长过完二十岁的生日,立刻进行从政的正式发表。”
“副社长……成实大人也赞成吗?”
“当然。”
“公司怎么办?”
“磨刀不误砍柴工。”
“我认为这谚语用得有些不妥。”
“A beard well lathered is half shaved.”
“不是语种的问题。”景纲修正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即是说,你会选择站在反对派了。”
后藤课长径自转着腕表,语气淡然。
“那么很遗憾,这一次,我们是对立面。”
景纲一阵哑然。
他这一瞬间的感觉,如同径自站在天台,一直倚靠着的栏杆突然开始松动。
“后藤前辈,难道您赞同政宗大人从政吗?”
“我没有反对的理由。”
“您可曾想过,伊达会社是广告企业,一旦政宗大人的社会身份产生变化,一定会极大程度地压缩业务的领域,不管是从公司发展,还是从政宗大人个人……”
后藤信康拍了拍景纲的肩膀:“片仓君。”
景纲被他突如其来的魄力所震慑,发言被截断在喉咙里。
“片仓君,我和你不一样。”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赞同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后藤信康挠了挠头,“因为左马赞成。”
“……什么?”
“我男朋友在赞同派那一边,所以我也跟过去了。”
“……那我男朋友还在赞同派那一边呢!”虽然是前男友。
景纲无法理解对方的发言。在他听来,这发言无限接近于抹香鲸发出的尾声音节,那种通过电脑模拟才能破译的神秘咔哒声。他万万没想到,一向冷静沉着兢兢业业的后藤课长,在公司即将改头换面的重大决策中,其站队逻辑竟然简单粗暴到惊人的程度。
“所以我说,我跟你不一样啊。我与伊达家族并没有上下级关系以外的牵绊。社长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领导。只要我在这个公司一天,我会全心全意为他效力。但也许有一天,我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伊达会社。我没有辞职的打算。但也只是目前没有而已。我没有那么长远的目光,也爬不到那么关键的位置——但你并不是这样。”
后藤课长的语气温情而惋惜,唯独表情很中性。
“你永远都不可能辞职。你从骨子里属于这里。你为伊达家族而牵心,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忠诚是你的秉性,何况这里还有你的爱人。当这里成为你的伊始时,就已经成为你的归宿了。”
归宿。景纲想。
他的脑海一阵弥漫。
在这样的弥漫中,他下了班,回到家,又要面对几样物什的消失。
他一眼就发现,衣帽架上的那顶NEWERA阪神队限定棒球帽不见了。也不怪他找得太仔细,一片灰黑色里少了亮黄色的夸张弧线,确实显而易见。
——就是他们初吻的那一天,用来遮挡摄像头的那一顶。
成实把那顶棒球帽拿过来时,景纲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买的。成实莫名其妙地反问,不就是跟你一起去大阪的时候买的吗?
“不对啊,”彼时的景纲皱起眉,“我们没有一起去过大阪吧。”
成实露出仔细检索回忆的表情,最后承认道:“好像是没有。”
景纲意味深长地盯住他:“把其他人错记成我了么。”
“没、没有啊。”
成实显得有些慌张。
“有那么一个其他人,能够和您亲密到我这种程度吗?”
“都说了没有!哪个狗东西能和你相提并论了!”
片仓分社长这么一个拎得清的人,却在龟毛问题上较起真来。这可能因为他是一个精读题干的理科博士,也可能因为他内心的CH3COOH正在高速分解,一张嘴就是酸溜溜的氢氧电离子。
“您到底是和谁一起去的大阪,买了这顶棒球帽?”
“我,”成实感觉撑不住了,“我一个人去的啊……”
“那怎么会记错呢?”
彼时的片仓分社长目光凶险,DV男的素质暴露无遗。
“因为我一路上一直都在想你啊,就以为你跟我一起去的……”
总裁对此事的评价是——听了比生嚼蛞蝓还恶心。
片仓分社长望着此时此刻一片灰白的衣帽架,感觉心如刀绞。
他把客厅的灯打开。坐下。又觉得坐不住。他觉得空荡荡的。家里也是心里也是。他难以想象半年以前,自己还觉得一个人生活再好不过。他摸出皮包夹层里的戒指,它的光芒像定时炸弹指示灯一样晃眼。他想把它给退了,可又仍是期待着,它也许还能派上用场。
后藤信康的一席话令他脑袋很乱。他披上外套,走出家门散心。
他难以揣摩伊达政宗的棋路——这是假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政宗想要干什么。他当然知道自从那个事件以来,政宗每分每秒都没有放弃过的想法是什么。他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他,就如同不可能去阻止花开花落。
但景纲想,自己至少能够去矫正他。让政宗疯狂的想法,尽可能地去步上一条合乎情理的弹道。他唯独没有预测到的,是成实这个变化球。无论如何,成实主宰着伊达财团背后的阴影势力,如果政宗需要成实参与他的从政方案,那势必意味着这个方案是不干净的。
他绕着小区走了一圈,感觉思路稍微清晰了一点。再回到自家楼下,却远远地看到伊达成实站在那里,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目光又空又暖,眷恋又悲伤。
他在路灯没照到的阴影里刹住脚步,顺着成实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是自家客厅的灯光。
“成实大人。”
成实错愕地转过头来,看了看喜从天降的前男友,又转回去看了看亮着灯的片仓家。
“你不是在家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节能减排标兵自知理亏,“忘关灯了。”
成实背着手后退一步,表情僵硬地说:“打扰了!再见!”然后拔腿就跑。
片仓分社长拔腿就追。
在七年级奥数中,这是一道典型的追击问题。是牛吃草问题。是流水问题。是间隔发车问题。求时针与分针从一次重合到下一次重合需要多少时间,甲第二次追上乙时,甲跑了几圈?
成实在运动方面基本上是全才。不过,他之所以选择轮滑作为出战行头——虽然提升瞬时爆发力也是理由之一,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耐久力不足。
——何况他有一丝丝“小明故意放慢脚步”的嫌疑。
大概绕着社区跑到第十五圈,成实彻底跑不动了,咣当一声躺倒在草坪上。景纲把外套一扔,单手叉腰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都感觉非常智熄。
“我……操……你这么……弱……弱不禁风的……怎么跑这么快……”
“公司……组织的……马拉松竞赛……送洗衣粉……”
“……………”
成实把湿透的刘海往上一撸,想起确实在小十郎家储物间目击过大量崭新的盒装洗衣粉。由于数量过于庞大,他差点以为是对方藏起来的毒品。
“真他妈的离奇,难怪你体力那么好,床上那么……”
“什么?!”
“……那么重洗衣粉的味道!!!!”
虽然成实这句急转弯转得很机智,但彼此都对他险些说出口的话心知肚明,双双红着脸陷入沉默。然而这种皇帝新衣式的打马虎眼其实没什么意义。
“……你追我干什么?”
“那您又跑什么?”
“我……”成实梗住片刻,“赶末班车!”
景纲看了一眼腕表,意识到这可能不是假话。
“您不是不坐电车的吗?”
“要是以前可以住你家,现在……”
成实的脸僵硬了一下,旋即沉默下去。
“现在也可以。”
“小十郎,你这样挺没意思的。”
“末班车在三分钟前走了。”景纲说,“到底是谁没意思,我们家的窗户好看吗?”
“我他妈还以为你在家——”
“我好看吗?”
片仓分社长顺着逻辑上的凯旋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
“你……”成实被他问得一懵,“你好看啊……”
等他意识到这个发展不太妙时,已经被按在草丛上了。
“留下来好吗?”
景纲扣紧成实的右手,压在躺成一个大字型的对方身上,目光牢牢地焊进他的眼睛。
“不必从今以后,只是今天就好。”
成实觉得眼睛酸楚得要死,他觉得应该是汗水流进眼睛了。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意志,乖乖地环住对方的肩膀,接住忽然落下来的亲吻。
他张开嘴唇,在这个久违的拥抱里渐渐变得柔软。他想,这他妈的是违反天理了,你这么好看,随便泡一泡我——都不用泡这么费事,就冲我勾一勾手指,我就能把自己一辈子给出去了。
(但是,我已经把自己的一辈子献给别人了……)
政宗和小十郎都没有错,他想,操蛋的是上帝。
“……分手了,还能做这种事吗?”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景纲温柔地说,“是完全可以的。”
清晨五点钟。
伊达成实反手带上门,望着火警轰鸣烟雾缭绕中、仍岿然不动的表哥。
“……你在抽烟,还是在自焚?”
政宗掸了掸葡萄茶色的衬衫,让烟灰掉在水泥地上。
“我要是想自焚,九小时前就纵身一跃,跟你爸一起进焚化炉了。节能又环保。”
“你他妈好歹把火警关了,这么大动静,再把保安招来。”
“我鉴赏音乐。”
成实抬手关上火警,房间重归死寂。
“说说吧。”
“你先说。”
“我?”总裁抬了抬眼睛,“没什么好说的,就跟她求了个婚而已。”
成实一个没坐稳,差点从钢筋上摔下来。
“你跟她求婚了?!”
“求了。”
“被甩了吗?!”
政宗轻蔑地叼上烟,腾出左手向他展示无名指上的戒指。
成实张着嘴,半天没发出任何一个有效音节。
他感觉自己在看一场天方夜谭。
“不是……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求婚求着玩的吗?不是。我真的想跟她结婚。我心里多阴暗,你藤五郎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想把她给拴住了,哪怕我去坐牢,也要争取做一个标兵囚犯,每个月能多几次探监机会,把她牢牢地看住了。万一她不能嫁给我,就休想嫁给任何人。”
政宗把戒指褪下来,放在手心,抛硬币一样轻率地把玩。
“我呢,没有你那么无私。我一点也不想为幸村考虑。我就非得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但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幸福,此外无解,所以我绝对不会把她让出去。我死了,就让她守寡。我坐牢,就让她探监。”
成实无力地笑了笑,走过去坐在政宗身边。
“真几把矫情。有我在,轮得到你坐牢?”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看着血腥的朝阳摆脱地平线的胎盘,声嘶力竭地升起。
TBC
关键道具——成实的棒球帽。
我仍然在摸索后藤课长和政宗的关系。虽然从跳崖结局来推测,再加之中间有一个左马助,他们应该感情挺淡的,但历史上,政宗恶作剧在打瞌睡的后藤课长背后写的酸诗,至今还保存在博物馆……
所以到底是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