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会社】chapter11.我还需要壮阳吗?除了太阳就我最阳!

成实做了一个梦。

看上去是葬礼。灵柩上涂了一层吕色的生漆,散发着深冷的光泽。旁边点着一排鲸脂炼制的白烛,烛光如一串蚜虫的红眼睛。

成实是做梦很深的体质。一梦就醒不过来。在梦里也竭尽全力去动用真实的感情。但在梦中的葬礼上,他没有感觉到悲伤,耳朵里充斥着一种虚鸣,反而更像是什么希望的前奏。

他穿着鸽灰色的正装,在一片非黑即白中,唯有他颜色不同。人人知道灰色是浅一些的黑,但很少有人认为,灰是深些的白。

成实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疑问:这是谁的葬礼?

他看到片仓分社长和真田小助理站在很远的地方,好像在联络葬礼相关的事项。他想过去看看,双足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所制止。他感到心怵,想喊,又不是能喊的场合。这时肩膀被按住,他回过头,是政宗。

“五郎。”

政宗的声音很周至,没了平日那种独揽权势、作威作福的嚣意。成实赶紧冒出一句脏话“看你丫还是这个逼样儿我就放心了”,试图掩饰自己的惊慌。在他这个年龄,配合他这款心智,惊慌是一个特丢人的状态。

政宗低下头,径自笑了笑。他的服装是定制的,黑橡色的底料,偏和式的裁剪,效仿《万叶集》中参加葬仪的贵人御衣。

“藤五郎,我最后一次向你确认。”

他静静地向他伸出手,成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握上去。政宗的邀请总没什么好事,这是他活了十八年的经验,弄不好以后还得刻在墓志铭上,警醒后世子子孙孙。

政宗绕过对方悬在半空中的手,牵过成实的领带。

他缓慢地,打了—个精致的死扣。

“——我能把你从小十郎身边夺走吗?”

 

成实惊醒过来,四肢发僵,睡衣被冷汗浸透。

他看了一眼闹钟,一点四十五分。他骂了一句,起身冲了个热水澡,从冰箱里抄出矿泉水,拧开瓶盖后,想起片仓分社长说直接喝凉的对身体不好,又从饮水机里兑了点温水,仰头灌下。

他重新躺回床上,往枕头下一摸,摸出一本《领带的历史》。白天总裁随手塞给他的,让他好好学习一下成熟的商务人士都怎么打领带,同时没忘记嘲笑成实红领巾式的领结:

“你怎么不干脆打扮成一个果篮?”

成实想起自己熄灯前翻了翻这书,连目录都没看完就睡了。他把《领带的历史》远远一丢,痛骂道“就他妈你害本大爷做噩梦”,把胸前挂着的220号码牌放在枕头下面,想了想,太迂回了,万一梦见数学老师怎么办。他拎过背包,翻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件直接来自片仓分社长的信物,成实气馁地丟开包,掏出手机,在对话框里输入“我想你”,又一口气删掉,改成“你在干嘛”,发送出去。

“看报表。”对方几乎是秒回,“怎么还不睡?”

“醒了。”

“做噩梦了吧?”

成实的手指停顿了。

“没有,饿醒的。”

“做噩梦了吧。”片仓分社长复制了上一句话,只改了最后的标点,“真没有的时候,您从来不完整地打‘没有’两个字。”

成实无言以对。

“小十郎,”他把埋进垃圾站那句话重新掘出,“我想你。”

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闪烁得比平时久一点。

“想得仔细些。”

他最后选择了这一句,仿佛99分答卷右上方的批语。

“发段语音给我。”

“发什么?”

“随便,最好有助睡眠的。”

“需要给您唱段摇篮曲么?

“不要!妈的,能不能好好的!

2秒的语音短框出现后,成实戴上耳机,对方的声音在双定子形成的静电场中温柔推挽,深潜而清晰——“我爱您。”

副总裁年轻的脸上堆出一个傻笑来,好像小孩子从毛线袜里摸到了最想要的圣诞礼物。连续播放了好几遍,还觉得不够,他眺起来拿出抽屉里的微型打印机,把这段语音的音轨图打印出来,用订书机订在枕头下面。

谁都不能。他想。

谁都没有那个本事,从你那里把我夺走。

后来他才明白,梦中政宗所说的话真正的意思。

——直到那个葬礼真正到来。

 

 

总裁走上前去,拽了一把真田小助理的裙子。真田小助理赶紧转过身来,一脸被欺辱的表情捂住裙角,手里还握着刚撕下来的海报。

“快走光了。”政宗微笑着提醒道。

“啊……谢谢。”

“那边两个,”政宗冲着不远处两个游手好闲模样的年轻男人眯起眼睛,“在赌你内裤的颜色。”

幸村半信半疑地看过去,那两个男人马上心虚地移开视线。

“那么,”政宗加深了笑意,“是什么颜色?”

“白色。”幸村想了想,“有花边。”

“挺意外。还以为你会穿大红色的。”

“……我既不是村姑,也没在过本命年。”

“这么说五年后就会穿了。”政宗把目光移向她手里的海报,那竟然是一张纵火犯的通缉令,“……这是咱爸吗?”

“才不是呢。”幸村鼓起脸颊。

“抱歉,我想象力匮乏,想不到除此之外你不惜铤而走险、也要庇护此人的理由。”

“纵火现场离我家只有一站地,因此我一直在关注案件进展,”幸村解释道,“上个月警方已经把真凶逮捕归案了,是另外的人,我觉得一直贴着错误的通缉情报,对被冤枉的这个人不太公平。”

话说完,真田小助理才意识到总裁正注视着自己,对方的目光,仿佛来自暴雨中搓衣板上生长的蘑菇的凝视。她立刻脸红起来,意识到方才的举止实在怪异,就算没违法,也违了当地警署的纪。

“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

“能吻你吗?”

“什么?!”

“刚刚,很想吻你。”

他的语气有些自嘲,眼睛却越来越专注,介于锁定猎物和探测海底之间。真田小助理看着对方的脸越靠越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直接磕上了告示栏的橱窗。她“好痛!”地喊了声,软踏踏地蹲下去,泪眼朦胧地捂住后脑勺,当然是生理性质的泪水。

政宗哭笑不得地跟着蹲下去,把身体压到比她还低,视线上抬问道:“你的确说过喜欢我,对吧。”

似乎没料到对方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提起,幸村微微一怔。

“是说过。”

“还说了要追求我,没错吧。”

“要追的。”

“还在赏味期限内?”

“才没有赏味期限。”

“那么,是反悔了?”

“没有!”

幸村想要站起身,政宗伸手按住她,自己先站起来,再把她拉起来。

“除非你想走光给我看。”

总裁坏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心,五指灵活一钻,锁进她的指缝间。幸村有些迟疑,但还是配合了他的十指相扣,他在她的指根处亲昵地来回蹭蹭,低声建议道:“跑吧。”

“跑什么?”

政宗冲她身后扬扬下巴,巡警溜达过来了,真田小助理手里那张通缉令设计得非常有广告感,隔着半条街都能看清楚悬赏数额。

“我可不想跟你在拘留所里约会。五郎都还没进过去呢,我得把伊达第一少管所雄霸的称号留给他。”

他们罔顾了巡警的哨声,开始一路狂奔。见到绿灯就过,见到地下通道就钻,幸村在行人的频频注目中朝对方喊道:“我们拐了几个弯了?不会绕回去了吧?”

政宗觉得她的怀疑有道理,便转向最近的车站,直接把她带上电车。两个人在车厢里拼命地梳理着呼吸,喘过来了,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车厢里的其他人纷纷投以怪异的眼神,政宗索性转向看客,豁然致歉道:“抱歉惊扰各位了,我刚把她从结婚典礼上抢走。”

车厢里响起一阵叹服声和温暖的掌声。

幸村赶紧陪着笑脸,把他拉下车。

“我真的很喜欢你。”

“……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么?”

“我觉得,”幸村说,“被你小看了。”

“小看什么?球吗?”

“你小看了我喜欢你的心情。”

政宗停下脚步,用奇疑的目光看她。

“我想确认一下,我们这样算是在交往吗?”

“没有在交往。”

总裁再次凑近她的嘴唇,被再次果断地制止下来。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想法?”政宗感到混乱,“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然后呢?却不能进一步发展?”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不就是两情相悦吗?!”

政宗忽然意识到,这女孩未必清楚恋爱是怎么回事。

看上去聪慧且温柔,对恋爱有着独到的见解,朋友也经常选择她作为倾诉的对象,实际上自己的感情史却是白纸一张,纸上谈兵仿佛诸葛再世,真刀实枪面前,立刻沦为叶子高。

——幸村可能就是这种女孩。

所以她不着急走完流程,站在未知的山洞前,谨慎地张望着里面的景致。在政宗所熟悉的世界里,大家对怕麻烦这点心照不宣,能简略的尽量简略,最好能省略。邂逅,交换名片,就此上床。多余的期愿就像多余的脂肪,只会令人倒胃口。

“我在游戏厅的UFO前,已经投进去50个百元硬币,目标玩偶却怎么也抓不上来。偶尔也会遇到蠢到这种程度的客人,店员微笑着走过来,亲切地说着,既然客人您这么努力了,我就来助您一臂之力吧。于是用钥匙打开机器,把玩偶摆放到距离出口很近的位置。”

政宗一口气说完,伸手弹了一下幸村的额头。

“你说喜欢我,其性质就跟这位店员做的事差不多。”

“确实差不多。”幸村认同道。

“不过啊,真心想祝我一臂之力的话,直接帮我取出来不好吗?”

“UFO这种游戏,若非亲手抓出玩偶,就失去其意义和价值了。”

“UFO只是比喻。”

“恋爱也一样。就像一道没有演绎过程的证明题。”幸村的眼睛柔和地亮着,“结论不是最终的意义。多边形的某个内角是30度,明明用尺子就可以量出来。”

政宗试着去理解了一下,也并非全无道理。

“不如来比赛好了。”

“比什么?”

“比我们谁先迫到谁。”

幸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瞳晕里满是闪亮的竞争。

“有意思。”政宗笑起来,“不成为恋人,而是成为对手。”

“赌一赌是我先追到你,还是你先追到我。”

“怎么判定输赢?

“由心动得受不了的一方自动认输。”

“那我现在认输,”政宗说,“能给我玩球么?”

幸村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等等,我是开玩笑的。”

“可我是认真的。

“好,”总裁挡在她面前,“我赢给你看。”

幸村笑着等待他的下文。

“你会喜欢我,喜欢到一刻也不想等。”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

政宗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

“ROUND1:最后一排正中间,附带爆米花。”

幸村看着那两张崭新的票面:“这次怎么不玩票了?”

“有位把妹高手,”政宗说,”建议我追女孩时多注意细节,要是约她看电影的话,一定把票交给对方保管。”

“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政宗不以为然地笑笑,重新牵起她的手。

“说不定你也认识她。”

 

成实走在街上,下意识地把脸藏进夹克的立领间。

一个人独处时,他总会胡思乱想。害怕被认出,却又害怕无人相认。他像那种明治时代流行的蝙蝠伞,遮风挡雨,脆得一比。

他缩着下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手揉了揉眼睛下两圈青黑。

结果还是没睡好。后半夜被一个悚然的念头惊醒:那会不会是我的葬礼?他想到梦中唯独自己颜色不同的服装,动不了的身体,政宗打的死结,越想越不对劲。暴雨初歇的风吹过来,令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冷战。

成实突然察觉到,周围的行人都不见了。他猛然抬起头,码头停着一辆孤零零的起重机,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指挥着施工进展,哨子呼呼作响。

怪不得没人了,成实悻悻地后退了一步,差点没踩进施工现场的警戒线。他下意识地在胸前抓了一把,却抓了个空。成实心里一凉,这才想起来昨晚把220的号码牌压在枕头底下了。不详的预感仿佛某种墨绿色的藻类,无边无垠地扩散开来。他迫切地想回家,却被什么人从身后拍住了肩膀。

成实回过头,原来是施工的。

“不好意思,”那人的声音平板板的,“那边不能走。”

“哈?你搞错了吧!本大爷就是从这边过来的!”

成实一边不满地嚷嚷,一边无可奈何地调换了方向。

“那边也不能。”施工人员说。

成实顿下脚步,定定地看着那人缺乏表情的脸。其余几个工人从不同的方向,各自手执不同的工具,缓缓向他逼近、聚拢。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略微咬紧了嘴唇,露出一个凶险的笑容。

“真他妈有闲钱,还雇了个起重机。”

 

 

他用余光环视一周,大约有四、五个人,加一台不知是敌是友的起重机。看了起重机半秒钟,又发现好像数错了,其实是八九个人。他在心底痛骂,操你妈数不过来了,穿得都一样,长得也都差不多,就不能行行好排成一溜打过来吗?

不知是谁先开始跑动,搅碎了蛋液般的腥臭空气。成实一把脱掉夹克,甩在那人脸上,同时向后一脚,精确地踹飞了一把铁锹。他一个肘击,凿中其中一人的胸腔,发出一阵不妙的声响。

那人应声倒地的同时,成实的耳朵动了动,感到左后方风声突然一快,他迅速闪身,锋利的抹泥刀在他脸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

成实咬紧牙关,再晚一秒,口子肯定开在颈动脉上。

和白河结城不同,这帮人没有要抢夺的目标物。

——他们是来抹杀他的。

高盐度的海风舐过脸上的血口,钻心地疼。成实捡起地上的钢管,手感不如球棒,太长又太细,但也只能凑合用了,他刚摆好姿势,想不到对方掏出了枪。

“……我操!有枪早掏啊!瞎几把浪费什么感情?!”

随着一声枪鸣,成实滚到集装箱的后面。什么东西被打漏了,一摊黑色的液体涌了出来。他屏住呼吸,计算着脚步声的临近,在脚步声节拍停顿的瞬间,用尽全力撞倒集装箱。那人一看箱堆向自己倾泻,下意识护住头部,成实钢管一扫,漂亮地砸中了对方的虎口,枪应声坠地,被成实上去一脚踢进海里。都踢进去了,才想到这样不好,污染环境。

成实数了数地上躺着的人,四个,果然还是第一次数的对。

“下次别在背景上花钱了,多升级升级道具吧。”

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转眼却看到沉默如死的起重机,突然向自己全速开来。他下意识地后退,却来不及反应该往哪个方向跑,被那巨大的凶器迎面撞上后,笔直地坠进海里。

 

片仓景纲看向窗外,原来是一大群鸽子正飞过上空。

难怪一瞬间就天阴下来。他想。

他起身倒了杯热水,从充电器上取下手机,想给成实打个电话。转念一想,他或许昨晩没睡好,有可能在补觉,便改用LINE联系。

“晚上可以见面吗?”

他凝视着屏幕,一分钟过去,仍显示未读。

看来真的睡着了。

他温柔地笑了一下,放下手机,再次回到工作里去。

“欢迎光——”

便利店店员的声音卡住了。

她惊愕地看着一个水淋淋又血淋淋的顾客,摇摇晃晃地走到货架前,取下一双丝袜。他看上去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实际上的确如此),应该奄奄一息了,却正剧烈地喘息着。

店员吓得不敢吱声,愣愣地看着对方走过来结账。对方一言不发地掏出IC卡,往支付器上一刷,哔,余额不足。成实骂了一声,这还是几周前和片仓分社长一起坐电车时现买的IC卡,大概认为他今后不会有什么机会坐电车了,景纲只给他充了最低限额的500日元。

“那、那个……”

店员胆战心惊地问。

“请问,需要帮助吗?”

成实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从牛仔裤里掏出一张卡,让她去刷。幸好政宗给的卡是无密码签名支付的,此时此刻的他根本看不清楚键盘上的数字。

“仿签个名。”他把明细推回去,“画个圈就行。

“哎、哎?”

“画圆点。本大爷都是画得很圆的。”

他出了便利店,拆开丝袜的包装,把丝袜套在头上,用夹克罩住,伸手去拦出租车。司机一看他这造型,吓得根本不敢停车,成实恶狠狠地扳住窗沿:“信不信我死在你发动机上?!”

司机只好不情不愿地载上他,时不时从后视镜确认一下,他有没有变成一具尸体。成实随口报上一串地址,那是片仓分社长家隔壁三丁目的某栋建筑物,他也怕万一自己真死在路上,傻逼警方破不了案,再把小十郎给抓起来。

丝袜买厚了,根本呼吸不过来。成实的逻辑是,一脸血肯定会吓到司机,套上个丝袜会好些。然而他没想到套上丝袜可能会在另一种意义上吓到司机。

智商不高就这点好,不用考虑自己是被撞出脑震荡来的可能性。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差点昏过去,每次都靠意志勉强撑了过来。如同雪山遭难的人,知道如果自己在这里断开意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下车时,他把卡留给司机。

“没密码,自己刷。”

然后在司机愕然的视线中一瘸一拐地离开。

接下来的700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来的,熟悉的风景剧烈地扭曲起来,甚至看不清楚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他走上片仓家所在公寓的电梯,撞见一个下楼买菜的大妈,对方吓得差点失声尖叫,被他怒吼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NHK走狗来收有线电视费吗?!”

他靠在片仓家的大门上,剧烈地喘息着。脸上又疼又僵,四肢也已经麻木。他按下门铃,等门一开,整个人栽倒在对方怀里,被拖进黑暗般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个想法是:妈的,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成实这回真是被饿醒的。

阴冷的天气,他陷在松软的棉被里,一股鱼汤的香味痒酥酥的钻进鼻腔。一闻就知道是那种奶白奶白的鱼汤,切了松茸和扇贝丝进去,小火慢煨,隔着两道门都能馋醒一个伤患。

他咽了咽口水,感觉身体像铅块一样重。竖起耳朵,听着渐渐靠近的令人安心的脚步声,成实偷偷地把眼睛闭回去。

他能感到活动着的温馨的黑暗。拉门声,轻轻放下水杯的声音,对方清凉的手指,仔细地帮他掖紧被角。接着是一段短暂的停顿。对方熟悉的气息缓缓地靠近过来,夕阳在他的睫毛上投出一小块橙色的影子。

“——别装睡了。”

直到片仓分社长缺乏抑扬的声音响起。

“您的嘴唇都快撅上天了,是想要我把雨伞挂上去么。”

 

成实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这种情况下,你都想不偷吻我的吗?”

“抱歉了,我没有奸尸的兴趣。”

成实骂骂咧咧地坐起身,被子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感觉凉飕飕的,他低头一看,竟然全身赤裸,连内裤都没有。

“你你你你他妈的怎么把我衣服脱了?!?!”

成实羞恼地把被子一蒙,立刻缩成圆白菜卷,只露出眼睛用于对片仓分社长怒目而视。景纲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我总不能让一个散发着海腥味和血腥味的泥球躺进我的被子里吧?”想了想又补充,“再说了,我又不是没看过。”

“那他妈的能是一回事吗?!!!”成实愤怒地蠕动着,“我醒着还可以看看你!!现在都被你白白看去了,我不是很亏吗?”

景纲坐到他身边,把衬衫纽扣一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要看么?”

“哎?”成实懵了,“真、真给我看?”

见对方默许下来,成实以一种“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小十郎怎么突然像天使一样”的心态,莫名其妙地抬手去解扣子。

结果胳膊抬了一半,立刻龇牙咧嘴地降下去:“——妈的疼死爹了!!!”

“别想着脱我衣服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脱您的臼吧。”

景纲冷着脸,扣好纽扣掉头就走。成实自知理亏,赶紧伸手去拉他:“我错了,你别走好不好……”

“您对着呢。是不是觉得自己命比金刚石还硬,市中心应该建一个您的铜像?”

“小十郎……”

“心无挂碍,所以心无恐惧。是不是这回事?您设想过其他人的感受吗?设想过被留下的人会是什么心情吗?还是说您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想要亲自躺进墓穴里观赏一下?”

“小十郎,我真的错了。”

成实慌乱地伸过没脱臼的另一只手去,揽过对方的身体。

“所以,你别哭了好不好……”

 

抱住对方浑身是血的身体的一瞬间,片仓分社长陷入了绝望。

把他抱进浴室,用温水帮他擦干浄身体,脸上的刀口涂上碘酒和软膏,一个OK绷不够长,只好两个拼接起来。把鲫鱼和生姜一起丟进锅里,盯着火苗发呆——做这一整套事情时,他始终沉浸在这种绝望中。

他现在依旧绝望。对前路感到无望的那种绝望。

他想,我能说什么,我能怎么办,以“别再”开头的劝阻,我有什么立场去说?那不是一个好整以暇地站在光天化日下的人,能若无其事说出来的话。我没有资格说,也无权决定他的生与死。

他早就把生与死交给别人了,而我也把它们交给了同一个人。我以为,至少我们的生死令是置于一处的,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样。

他把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发岀一声突如的咆哮。棉被吸走了大部分的音量,他的怒吼经由棉被为媒介,联动进对方的身体,在成实的骨肉间掀起一圈又一圈的激荡。

成实默默地用手抚恤着对方的后背,等他恢复冷静。

“谁都不能从你身边夺走我。”

他赌气般自言自语道。

如果要说是在和什么赌气的话,或许是和所谓的噩运吧。

 

 

TBC

 

成实趴到对方耳边悄悄地说:“嗳,我想要你。”

“这副身体,就别痴心妄想了。”

景纲无可奈何地把他从身上扒拉下来,副总裁一脸锲而不舍,再接再厉地重新黏上去:“有滋补才能好得快嘛!本大爷要滋补!”

成实满怀期许地闭上眼睛,门铃突然催命般大作,吓得他们差点牙齿磕在一起。十几秒后,片仓分社长把总裁让进房间。政宗往炉灶上看了一眼,见空气中有一种显著的窘迫乃至杀意,便故作轻松地摊摊手:“白担心了,你精神得还能煲个壮阳补肾汤,看来没多大事。”

“你丫什么鼻子?!那他妈的是鲫鱼!”

成实愤怒裏在被子里,掩饰自己没穿衣服的事实。

“再说本大爷需要补吗?!除了太阳就我最阳!”

政宗转身向景纲询问了一下伤势,片仓分社长站得很远,一问才一答地回应着。总裁隐约察觉到,小十郎也罕见地气压很低。总裁是个识趣的人,他决定速战速决,离开这个壮阳之地。

“看清楚了?”他的语气温度骤降,“谁的人。”

“不太确定。”成实揉了揉太阳穴,“没留下什么线索,但错身而过时,还是被本大爷给闻到了……”

政宗皱起眉。

“……香水?”

“啊啊,就是那家伙。”

成实抬起眼睛,和政宗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最亲爱的好舅舅。”

 

“我懂了。”

政宗眼底闪出一道寒光。

“辛苦你了,五郎。好好休息吧。”

“喂,政宗,我不在的时候,别自己出手。”

政宗不置可否地笑笑,只说:“这段时间不用来上班了,省得招人耳目。”

“嗯,明白了。”

“可别死了啊。”

“你丫说谁呢,”成实笑着揍了他一拳,“我现在可是被起重机撞过的男人了,身价破亿,洗个澡能直接陈列进博物馆。”

政宗站起身准备告辞,路过景纲时,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了,”成实没忘八卦一句,“你今天约会如何?”

“挺好,至少我没被撞进海里。”

“……跟你丫说正经的呢!!!”

政宗回头诡秘一笑。

“我们发展到球赛了。”

“我操?!真的假的?!”

“我的原则之一:不骗伤患。”

总裁带着坏笑,神秘地比出数字三。

“进去整整三根手指,最深插到第二关节。”

 

在伊达从兄弟不绝于耳的打闹声中,片仓分社长刷开了朋友圈新动态。

真田小助理更新了一条在保龄球馆的自拍。

……我倒是只用中指和无名指的类型,他想。

 

毕竟数学概率上来讲,弧线球的全满率更高些。

 

TBC


 

再回头看这一章,忽然有点心疼总裁。

当听说成实遭遇袭击时,他是什么心情呢。

比起“我的好表弟他有没有怎么样”,更多的是一种去确认“保险箱里的现金是否安全”的心情吧。

想安慰一下小十郎,但在政宗的视角里,成实遭遇袭击,这种程度的受伤,不过是“癌症患者得了感冒”而已。

这一回的事件,就像在预演今后即将发生的情景一样。

——我该对你说点什么呢,小十郎。我该安慰你,拥抱你,还是向你谢罪呢。可我对你说任何话都是在兔死狐悲。毕竟如果他死了,最没有资格哀悼他的人就是我。

他不能死在这里。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需要他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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