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如果你敢花心的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喔!

(真田昌幸×武田胜赖)

 

胜赖死后,他发现自己没死。

这倒不是病句。没死的意思是死得不完全。说白了就是——变成了幽灵。

胜赖的面前出现了亡父信玄、以及他到处作祟的胖虎座圣衣。

这亲爹总是带不来什么好事。包括被他的滥情带来人世间的胜赖本人,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一件好事,至少甲斐的百姓都把他看作是一场灾难的诱因。

甲斐之虎坦荡非常:“四郎,其实你死了。”

“这我知道。”

“但你现在还不能成佛。”

“为什么?”

“因为你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还没有实现,太重的灵魂是无法升天的。”信玄公循循善诱,“总之,先来回忆一下你的未竟之愿吧。”

胜赖点开真田丸第二集,把进度条调到18分28秒处。

“我最后一个愿望似乎是被父上呵斥一下。”

信玄一拳打到胜赖脸上。

“好痛!!!!!”

“看,我已经呵斥了你,可你仍没能成佛。”

“我认为所谓呵斥是口头上的行为。”

“那不是重点。”信玄慈爱地说,“看来你的愿望和我无关。”

“这不是强行无关吗?!”

“时间到。爸爸来公布一下正确答案吧。”

“原来你知道!一开始就告诉我不好吗?!”

甲斐之虎展开一卷记录,清了清嗓子朗读了胜赖的临终遗愿。

“‘如果真田昌幸敢花心的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骗人!!!我才没许过这种怨妇般的愿望!!!”

“这就要问问你的心www”

“你笑了!!!可恶!!虽然是父上但真的很火大!!!”

“总之,在亲眼确认源五郎是否花心之前,你是不能成佛的。”

留下这句告诫,甲斐之虎(和圣衣)就像融化的棉花糖般,轻飘飘地消失了。

 

无论如何,没能成佛是事实。

就这样一直飘忽在尘世也不是个办法。为自己殉死的佐代和信胜现在一定很寂寞,还有阿雪……得赶紧到他们身边去才行。

幽灵胜赖决定姑且相信一下父亲,去看看真田昌幸在做什么。

他飘过装着自己首级的木桶,那木桶被重重地磕在桌上,等待织田信忠来检阅。胜赖觉得脖子掠过一阵森然的寒意。

“真是的,给我轻一点啊。很疼的!”

话虽如此,但是,当然,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尸首分离的身体和他的亡灵已经再无关联。胜赖绕着木桶飘来飘去,如同蜕皮后对外壳依依不舍的蝉。

胜赖飘过青绿色的群山,落樱烂漫的河岸,终于抵达了真田乡。

好怀念啊……虽然很想这么说,然而实际上几乎没来过。

胜赖概念中的真田乡,介于野生动物乐园和桃源乡之间,非常仙。

走神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胜赖的视线。

“——典子!”

宇多典子当然听不到胜赖的呼唤,只是从廊下默默走过。她仍与胜赖印象中安静得体的京御前相吻合。玉洗般的皎白肌肤,瘦削修长的身体,冷艳自持的双眼,都与二十年前初嫁入甲斐之地的那位少女别无二致。

总算有一个认识的人了,胜赖高兴地跟在宇多典子——山手殿身后飘着。

这时,胜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真田昌幸花心”究竟是什么意思?

显然不会是世俗常理的那一层。毕竟昌幸花不花心应该由山手殿来评测衡量,也不关胜赖的事。说起来,当年十七岁的源五郎迎娶十五岁的山手殿时,根本没和胜赖打招呼,属于典型闪婚。那时的胜赖和昌幸还是两个青涩少年,还处于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别扭状态。对于源五郎突然做了丈夫、过没几个月又一口气做了父亲一事,当时还待字闺……未婚的胜赖感到出离愤怒。

当然,那愤怒也不含任何有关花心的成分,绝对是不含的。

“典子在这里的话,就说明……”

“母上。”

胜赖随着山手殿回过头去。

“源三郎!源次郎!”

虽然只是几日没见,但已经阴阳相隔。胜赖感慨万千地注视着真田兄弟,源三郎因为常年在甲府做人质,胜赖生前也总能见到。不过源次郎由于一直跟随父亲行动,不常能看到他。胜赖细致观察着源次郎,他稚气未脱的眉目间竟有点真田信纲的影子。

“真的平安回来了!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家臣。”

——虽然已经不是了。胜赖假装没意识到这一点,心情愉快地转来转去。

源三郎神色凝重地环视周围。

“怎么了?兄上?”

“没什么。只是感觉有一阵阴风……”

“也许是某位故人的亡灵也说不定噢。”

“没错那就是四郎大人!快感觉到我的存在!然后让你父亲不要花心!”

然而胜赖激动的声音当然传不到真田兄弟耳中。

山手殿思考片刻,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绣袋。

“既然如此,就撒些盐吧。”

“?!为什么随身携带着这么危险的物品?!喂,典子,快收回去——”

细沙般的白盐准确地命中胜赖。

“……好咸。”

 

胜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白雾,渐渐凝合成甲斐之虎的模样。

“好危险,四郎。你刚刚差点就死了。”

“可是我已经死了。”

“你现在是不完全的死,如果死上加死的话,只会魂飞魄散,概念消亡。”

胜赖还是第一次听到死上加死的说法。

“哦。那我为什么没事?”

“因为你有新手加护。有点像超级玛丽的无敌状态。”

“……明明有如此完善的新手保护体系,为什么不让我成佛?”

“因为你有未竟的心愿。”

“那真的不是我的心愿,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总之,不能再被撒盐了,不然爸爸也救不了你。”

“谁允许你在这里用总之了?!而且我觉得你只是在看好戏而已!”

“爸爸还要去约会,你自己多保重咯♪”

信玄公的QQ头像变灰了。胜赖的心也变灰了。

 

没办法。胜赖只能回去继续研究昌幸花不花心的问题。

真田昌幸坐在书桌前闭目养神,桌上散落着书卷和棋子。他肯定没有睡着,表情还篆刻着某种失衡。他的鼻梁仍然险峻,眼瞳纵深,五官颇经得起琢磨,却好像很难保持脸部平衡,总是组合出轻蔑或嫌厌的表情。这也许是昌幸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美男子的关键原因。

胜赖凝视着昌幸,他想自己有多久没能这样肆意地注视他了?五年?至少八年。说来惭愧,他们是世间少有的总也无法心灵相通的青梅竹马,误会充斥着他们共度或没能共度的编年,导致他们之间不是隔着生,就是隔着死。

——不不不,现在是要专心讨论这家伙花心的事。

有人进来了。来者是昌幸的双胞胎弟弟真田信尹。

在胜赖看来,信尹不知道要比昌幸可爱多少倍,令人怀疑这对孪生兄弟的情商是否在脱离母体时分配失衡了——当然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零的多少倍都还是零。信尹是真的可爱,除了兄控这点比较没救,一味骄纵这个不知好歹的哥恐怕算是信尹的怪癖。

信尹毫不怀疑对方醒着:“北条回信了。”

昌幸换了个动作,却不睁眼睛:“写了什么?”

“说是愿意将真田纳入伞下。”

胜赖愕然,距离武田灭亡还不到三天的时间,真田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

“源五郎,你何时给北条寄出示意降服的书信的?”

“半月前。”

原来如此,胜赖点了点头。不愧是源五郎,半月前就做好找下家的准备了……

等等,半月前?胜赖掐指一算——半月前?!

“喂,给我解释一下,半月前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混蛋!亏我那么相信你!你居然在武田灭亡前就暗通北条?!”

胜赖愤怒地在昌幸身边飘来飘去,施展了超音速的闹鬼。

信尹:“源五郎,你冷吗?你周围似乎有龙卷风。”

昌幸穿上皮草,面不改色:“内外交困啊。”

胜赖对昌幸拳打脚踢:“你就是花心了!害我不能成佛!你还在这里穿皮草!”

信尹:“源五郎,你周围的龙卷风好像在殴打你。”

昌幸:“多么生动的大自然。”

信尹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办?顺势臣从北条吗?”

胜赖余怒未消:“不许去!!!”

昌幸若无其事地回答:“我不去。”

“哎?”

胜赖的动作不自然地停滞了。

“北条未必真心接纳我们,我打算直接臣从织田。”

“——还不如北条呢!!!你竟然投靠仇敌织田!!!”

胜赖伤心透顶地飘走了。他活着时就数次领略过的真田昌幸的薄情,竟然在死后仍能重伤他一回。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充满希望和欺骗的,昌幸离开新府时满心憧憬,运筹帷幄着一场永远落空的大战。那时胜赖望着他的背影,独酌着生死永诀的苦酒。此后多少枭雄奸杰被表里比兴者所骗,失了领土甚至丢了性命,不算聪明的胜赖却成了唯一能骗到真田昌幸的人。

只是,那时的胜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欺骗竟然是双向的。

距离武田灭亡不过三天时间,不足他们相处时日的万分之一。

——短短三日,我在你心中也已经死去了吗?

 

真田归顺织田后的六月,本能寺事变爆发,织田信长消逝于烈火之中。

期间,真田昌幸曾邀请信长来领内做客。曾为胜赖修筑的潜龙殿和岩柜城,又被轰轰烈烈地精装修了一轮。然而那每月都发生滑落死的悬崖峭壁上就是没装电梯。这么刺激的娱乐设施,信长当然是不会来的。

真田昌幸这个名字恐怕没能在织田信长脑海中留下印象。或者说,昌幸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让信长记住,信长就骤然而逝。一个聊胜于无的小国众,如同一件不甚中意的土特产,随意搁置,永不复忆。

魔王之死令真田昌幸勃然大怒,如同淤积了多年的愤恚被连根拔起。

昌幸本能中的见风使舵,令他乐意追随化身为无上力量的织田信长。然而信长的概念一旦消亡,他对信长的仇恨就突然爆发。他不能原谅这个摧毁他半生的男人就这么随随便便死了,更无法释怀爱恨两端的思绪两相抵消——怎么能抵消?他恨信长带来一系列造化又令它们无效,他爱过的逝者变得连历史的进程都不是了。

昌幸把房间里能砸的都砸了,剩下一地坚不可摧的核桃无辜地滚来滚去。

胜赖旁观着盛怒中的昌幸,看着他若无其事地一点点捡回冷静,看他若无其事走出房间,若无其事地安排吓坏了的侍仆去收拾一下。这若无其事胜赖是熟悉的,长篠时,他也曾这么若无其事地要求自己撤兵,尽管这若无其事的背后,是两位兄长尸首无存的代价。

胜赖所不熟悉的是昌幸的笑容。他那只会拼凑出嫌厌和轻蔑的五官,突然组合成明快的笑。沉吟的,出声的,时机精准的,剑走偏锋的,胜赖从来不知道昌幸会这么多有关笑的招式。

接下来的数日,他看着昌幸用这套笑容在泷川和北条间周旋。且说曾经亲自远迎真田昌幸、将其护入自己伞下的泷川一益,在信长死后也狂躁混乱起来。他想掉头讨伐明智光秀,却又担心这帮小县国众趁乱生事。泷川找来真田昌幸,与其说他想试探对方是否有叛心,倒不如说他只是想骂他一顿而已。

泷川开门见山:“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你真田安房守!”

胜赖感到解气:“就是!”

泷川乘势叠码:“你诡计多端,见风使舵,如何妄求别人信任你!”

胜赖起立鼓掌:“说得好!”

泷川:“而且你周围总是妖风阵阵!招惹女鬼的体质也说明你不是什么好人!”

胜赖:“……”

昌幸始终不语,只是露出笑容。那笑容有很多可能性,否认或肯定,哀求或不争,能随着读者意愿被解读成很多意思。

泷川看着昌幸这笑容,突然感到一阵歉疚。像是收下了真田昌幸这个示弱的笑容,就亏欠了他什么一样。他没再说什么,这就是泷川一益和真田昌幸的最后一次面谈了。

笑果然是好用的,令泷川要打上去的拳头收回了手,北条要攻过去的大军转了个弯。有句古话果然说得不错:生气想爆炸就大声唱,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

 

昌幸在大不顺中连连小顺,胜赖成佛的事却毫无进展。

每当昌幸说:“武田……”

胜赖就很兴奋:“终于想到我了吧!快向四郎大人忏悔!”

然而昌幸接着说下去:“信玄公的恩情,我永生不会忘记。”

胜赖:“还有呢还有呢?四郎大人的恩情呢?”

昌幸:“我的话说完了。”

胜赖:“去你的!何必强调你的话说完了呢!!!”

昌幸:“安定下来以后要给信玄公修庙。”

胜赖:“你不是已经说完了吗?!还有四郎大人的庙呢?!”

昌幸:“别的庙就没钱修了。”

胜赖:“你根本就能看见我对吧?!?!”

不可思议的是,昌幸突然朝胜赖笔直地走过来。胜赖看着他逼近过来,近到对焦失败的程度。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胜赖突然放弃了。他不再相信所谓的生死异路,这一切说不定本来就是假的,再睁开眼睛时未必不是一个梦境。

直到昌幸穿过他——字面意思的穿过,他才幡然醒悟。

月光淋漓。真田信尹站在庭院里,他才是真正与昌幸对话的人。

信尹低下头,简洁地评价道:“你变了。”

昌幸点点头:“我以前不修庙的。”

“我不是说这个。”

“我不是变了,”昌幸声音平静,“我是毁了。”

信尹不再作答。这段对话至此,有始有终。

胜赖眺望着昌幸,脑海空旷。他只是望着他。

 

胜赖彻底不指望亲爹了。他给成佛服务中心打了个电话。

“您好,我想问一下,有没有附身……类似附身的业务?”

“附身?”一股渗透电话的冷漠袭来,“你以为你是幽灵吗?”

“我不是幽灵吗?!”

“当然不是了。世界上怎么会存在幽灵呢?”

胜赖一时语塞。

“那……”胜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请问我是什么?”

“你是死者残留的意识。没有形态和频率,类似于思念体一样的存在。”

“有什么能跟生者沟通的办法吗?”

“没有。”

“我能查询一下自己的临终愿望吗?”

“不能。”

“那请问你们服务中心有什么存在价值吗?”

“告诉你‘没有’和‘不能’,就是我们的存在价值。”

——电话挂断了。

 

胜赖心灰意冷地回到真田乡界面时,昌幸已经做出了一个崭新的决定。

——“投靠德川家康”。

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不是别人,正是胜赖也无比熟悉的曾根昌世。

少年时代的曾根昌世与真田昌幸并称“信玄公的双眼”,即使在奥近习精英班中,他们也是最优秀的两人。曾根视源五郎为劲敌,但源五郎甚至记不住曾根的脸。在当时的源五郎看来,“奥近习六人组”=“伟大的我+ABCDE”,至于曾根是哪个字母,根本无关紧要。

不服输的曾根天天追着源五郎跑,源五郎却天天追着四郎跑。曾根问四郎:“他为什么总追着你跑?”四郎也不知道为什么。曾根于是曲线救国,也开始追着四郎跑。四郎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非得被两个学霸追着跑。曾根虽然智商够高,情商上却是个标准二缺:“源五郎来比赛!看我们谁先把四郎大人追到手!”

源五郎终于注意到曾根了。曾根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了回报。

很快曾根就后悔了,他终于知道和真田源五郎为敌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那简直就是恶狼处置觊觎自己猎物的天敌,他不会表达,只好把青涩的恋想转化为厮杀抢夺,而曾根成了他别扭青春的祭品。

如今曾根老了。倒不是年龄上的,只是他眼睛的锐意早已荡然无存。但他记住了年轻时封存的逻辑——和真田昌幸为敌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把这个逻辑转达给了现在的主公德川家康,家康不喜欢削减胜算的冒险,转手就给真田昌幸开了一张招聘通知。

昌幸也已经不是源五郎了,只斟酌片刻,就欣然接受了曾根的拉致。

他们默契地不提武田半字。本能寺事变后,武田遗臣曾在白鸟明神前重聚,喝酒叙旧,交换对前路迷茫的不安。曾根在酒宴上把武田两字都说尽了,后半生得以再也不提。对他来说直到那一夜,武田才算灭亡干净。

真田昌幸没有参加那次酒宴。昌幸把他的武田埋葬在什么地方,曾根不得而知。

虽说是昔日的手下败将,但胜赖对三方原时表现出惊人骨气的德川印象不错。甚至觉得如果对方是家康的话,昌幸花心这件事似乎也不那么难消化了。然后宽宏大量的四郎大人消化了一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真的就没有然后了。昌幸给家康勤勤恳恳地打了一年工,期间退了北条,灭了丸子,还筑起一座内含浮游炮系统和玫瑰香薰的上田城。家康很满意。他认为这座风水极佳的城池一定能扬名青史——的确,上田城后来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扬名青史了。

家康认错了昌幸。他把昌幸看作是ABCDE了。他判断猛兽的牙齿已经拔去,已然沦为一个迫于生计服从命运的家宠。他错以为狼是可以当狗养的,直到这猛兽向他展露獠牙。

昌幸背叛家康的理由很简单。他当初背叛北条跳槽到德川、和北条几番周旋厮杀——不是为了让德川和北条摒弃前嫌和平共处的。真田和德川因对北条的同仇共恨联手,而当德川与北条化敌为友,真田的存在就不再必要。家康将沼田割让给北条,又对昌幸申请代替领地的要求视而不见,加之辗转于德川和真田间的和平使者依田信藩战死,双方的关系不断恶化。

真田独立了。还顺走了一本房产证,并用这本房产证大败德川两次——上田城的名扬青史就是这么回事。

但昌幸也并非全身而退的。在这场混乱波折中,他把双胞胎弟弟信尹给弄丢了。信尹是彻底伤心了。他在德川家辗转数年,为了陪昌幸折腾那块沼田版图忍辱负重,遭尽了非议和白眼。昌幸的一纸判书却将他的努力瞬间化为泡影。

信尹的心凉透了。他想昌幸真不愧是山本勘助的徒弟,终究是一个为策略疯狂的冷血动物,倘若你的付出兑换不了他想要的,就休想用爱和亲情感动他半分。

信尹站在试图挽留他的昌幸面前,第一次露出生疏的冷笑。

“你把家臣亲族和河流山川明码标价后,沼田比我贵,就这么简单。”

昌幸盯住信尹的眼睛:“我没有这么想。”

信尹只是叹息。

“源五郎,你可曾为谁无偿付出过吗?我是说无偿的。不为了什么。甚至也不为博他开心。为他东征西讨、殚诚毕虑,受尽委屈还心甘情愿。你为他做这些只是觉得,这些本该属于他,世界上所有良辰美景都应该是他的。”

“源五郎,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源五郎,你以后还能遇到这样的人吗?”

“如果答案是否的话,你的毕生才华又有什么用呢?”

话毕,不等昌幸回答,信尹就转身离开了真田家。

——他至死都再也没有回来。

 

胜赖坐在昌幸身边,包裹在他的体温和气息里。

既然失去视网膜还能饱览他的生命,嗅觉作弊也不是多奇怪的事。真田昌幸散发着群山的气息。山岭的寒冷和野兽的邪性。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他的笑容,还像层粘膜一样覆盖在他的脸上。

独自一人时,那人工的笑容就在他脸上变冷,变得愈发破碎,却怎么都在。胜赖真想告诉他:你别笑了。笑不是用来充实外交、提升谈判的成功率的,笑不是策略的赘生物,也不是可经营的调味品。你的笑是不对的。你错了。

虽然信尹没给昌幸回答的空隙,但他潜藏在递进句中的逻辑已经暴露了真相。他质问的是,你还能遇到这样的人吗?还有下一个吗?信尹最明白昌幸走过了什么样的心路,知道他的死穴如何被填平,缺憾如何变成永恒的缺憾。信尹相信人生可以不断复位,这正是他对于昌幸的愿望。

——而这也是胜赖的愿望。

胜赖其实记得自己的愿望。他只是难以相信它总也实现不了,将他的灵魂囚困至今。他以为昌幸早该找到理想的归宿了,就算织田不是,那还有德川,还有北条或者泷川,以及他接下来即将选择的上杉。这里面不乏真正贤明的君主,他大可不必继续苦苦追忆又亟亟思念,还要把这些感情密封起来,谁也不告诉。

“喂,源五郎。”

胜赖代替昌幸做了一个决定。

“我放过你了。”

“听见了吗?我说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

 

——所以再找一个你愿意效忠的主公吧。

 

再试一次。再赌一次。再相信一次。也别吝啬也别害怕。别说那么精致的谎言,真到连你自己都信了,真到你变换不了僵固的心意、非得行尸走肉不可。

“希望源五郎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君主,开始新的人生。”

这才是胜赖最后的愿望。

 

 

那之后十年过去。丰臣盛世,天下太平。秀吉是个政治智慧丰沛的人,唯独在幽默感这一项上有所缺陷。秀吉唤来昌幸陪他下棋,下着下着就转换成口头上的刀光剑影了。

秀吉笑眯眯地问:“你的过分慎重可是效仿旧主信玄公?”

昌幸却毫无笑意:“信玄公善于攻城,战场上也所向披靡。慎重是必要的美德,何处过分?”

秀吉的目光越过天守阁,似有所指地眺向远方:“武田的不运令人闻之唏嘘。若胜赖公还在世,想必该是我麾下第一勇将。将平定西国的使命委任予他,他一定能立下汗马功劳的。”

昌幸不卑不亢地注视着太阁的脸,只是不置一词。

秀吉的面色逐然凝重起来,他看入昌幸的眼睛,半是告诫半是警示:

“逝者不能护你周全,还希望你的思念能有个尽头啊。”

这到处护人周全的太阁殿下,不久后也如同朝露般消逝了。

很快,德川家康缔造了新的太平。说来也像玩笑,真田昌幸真的为了那个给信玄公修庙的愿望打了一场仗,大获全胜然后输了全部。他那稀世的才能果真被信尹说中,除了葬送他的晚年,不构成任何意义或贡献。

九度山时代的昌幸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老者。山手殿跟随长子信之分居于沼田,剩下同为失败者的次子信繁陪伴他孤独地钓鱼。昌幸时常对信繁说起太阁之恩,他把那恩义描摹得恢弘不已,有如泰山不让土壤、江海不择细流。

而在信繁无法察觉的层面,真田昌幸的两种记忆在搏斗厮杀着。这斗争永无止境,表里相悖。太阁之恩再如何仁慈明德,最终真正葬送掉他晚年的,也还是那一座他想修的庙堂——那虚幻的甲信两州。

他看上去像是为丰臣尽了忠义,获得了一个过得去的风评,最重要的是培养出了一个名字响彻后世的真田幸村。千百个春秋过去,真田幸村都是葬身在对丰臣家的愚忠中的。古今众生为他的故事落泪,泪水为他的忠义而掉、也为代入进去的可悲的自己而掉。很多人为他动容,尽管这感动多半和真田幸村本人没什么关系。

大骗子真田昌幸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甚至连自己都骗过了。可最后出卖他的是一个孤魂野鬼的愿望。

 

——胜赖终究没能成佛。

胜赖仍坐在垂垂老矣的昌幸身边。如果他仍有样貌的话,大概仍是那个不会收藏分寸的莽撞少年,眼瞳清冽如诹访湖,它安葬了他美丽的少女母亲、以及父亲骨灰的一部分。他有一双这么安葬的温柔双眼,到头来却没能安葬他自己。

他用这双虚拟的眼神注视着老者,和对方永冻土般灰硬的魂魄。

“我很想你。”他说。

“虽然每天都看着你,但我仍想念你。”胜赖把头埋下去,“我想和你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被你冷嘲热讽也可以,我不会生气的。”

“我好想你,虽然你一次都没有想起过我。”

“和你共度的二十余年,却不能和你共度。”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后悔了。”

“四郎。”

“哎?”

胜赖猛地抬起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容色灰败的老者轻启干涸的嘴唇,呼吸吞咽得很慢,目光涣散得一塌糊涂。他看上去如同被死亡侵蚀的石像,损毁得那么严重,不知那两次翻弄德川大军的深晦思维还是否清晰。

他像是失灵了。那个被设置重重防备的尘封的闸失灵了,方才吐出一个封藏在乱石深处的鲜花般的单词。这单词真炽烈。在没有向日葵的深寒山谷里,让风声温柔,让万物复苏,让一个消弭太久的年轻灵魂重新回到这具腐朽的身体。

四郎,我好想你。

 

胜赖想自己或许还能再等一等,反正一辈子也等了,虽然是别人的一辈子。

这是太煎熬的相伴,又是太漫长的告别。

只有爱人才能解开禁忌的咒语。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他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人。

 

我是你最后爱的人。

 

——你是我的自始至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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